在一般人眼里,“顽固”一词常被加在落后事物或敌人身上,以表示这些冥顽不化的对手难以制服。我认为,最顽固的还不止这些。因为战犯能够改造,江河可以易道,而人类诸多恶习也可逐渐纠正。
世上还有一样顽固到家的“东西”,它比岩石坚硬,比河水缠绵,虽无形无色,却主宰着人的话语世界──它就是方言。上初一那年,我转学到北京。仗着一口标准的济南腔,立即成为班上的“明星”。
“文革”期间,倒也没什么正经功课,每当老师想“调剂”一下课堂气氛时,自然会选择我来答题。在阵阵哄笑声中,我从不怯场,而是专心地放声朗诵。可想而知,效果绝不亚于今天的“小品”,那真是一段令全班同学快乐的时光。
虽然课余时间,我努力向同窗学习儿化音,但三十余年过去,至今我若开口,旁边的正宗北京人照旧问:“你不是本地人吧?”奇怪,别看我很久没回山东住了,可流利的“鲁国”话张嘴就来。方言顽固,略见一斑。
这么多年,有各级政府的不休宣传,有普通话推广工作者的辛勤劳动,有电视、广播的密集覆盖,各地方言不仅顽强地生存,反而出现了鸟语花香,漫山遍野的趋势。
难怪有人开玩笑说:“压迫”越重,“反弹”越狠。别看当初秦始皇统一了文字、货币和度量衡,可他绝对没有本事统一“普通话”。方言现象的确令人纳闷,如京、津两地相距甚近,口音竟能差老远。还用跑到天津地界?您到北京郊区听听,一个县一个味儿,甚至一个乡一种腔儿。
炎黄子孙外貌相似,所操方言却犹如各地饮食,酸甜苦辣咸,分得清清爽爽。若问其中缘故,老百姓形象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您喝的是浑浊的黄河水,还想说出西子湖畔的吴侬软语来?
而套用高科技的说法,我觉得方言中一定藏有遗传密码,只准一代一代地沿袭,欲改乡音难上加难。这么一想,似乎可以解释通了。
很多场合中,口音代表着身份地位。譬如,京腔京韵的北京人走到哪儿,一句“回见您吶”,连下颏上都挂着首都的优越感;银幕上的领袖们操着方言,显得威严和魅力十足。曾有导演试图让他们说普通话,但一开口,便味同白水。
久而久之,观众甚至形成如此思维定势:凡是讲南方话的都是大领导,而那些说着一口流利普通话、并做欢呼踊跃状的,均为基本群众,至多县团级。还有,利用方言搞关系,乃是最省事儿的投资方法。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凭的就是开口说话,在许多场合,一句乡音,相当于糖和粘合剂。
我邻居家中的四川小保姆,每周务必要找老乡去耍,聚会时她们不停地交谈,语速快得犹如机枪扫射。尽管一句听不懂,还是替她们感到过瘾。那年,我到部队采访。在食堂就餐时,和一位山东籍炊事兵拉话(聊天)。我见小伙子一脸懊恼,便问其原因。他说:“俺算没法儿进步了,这个连的首长都是安徽人!”
此外,在舞台上,方言早已被人当做致富的手段,救场的法宝。如今那些红透了的角儿,哪个不是靠“糟蹋”自己家乡话成名的?不难想象,如果角儿们操着播音员似的普通话,演出效果起码要打一半折扣。
我猜,方言的生命力之所以顽强,主要是由于它根植于乡土文化,即使叶子被拔光,那粗大的根茎犹在。没人怀疑,推广普通话具有深远意义。也只有一个更融洽和更开放的社会来临,人际关系得到真正改善,才能将十多亿张嘴统一到普通话的大旗下。
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当某种方言被消灭之日,则意味着这一地区文化的灭绝。所以,俺估计,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普通话和成百上千种方言仍将和平共处,就像大家族里的兄弟们,虽然打架拌嘴,最终叫一根血缘的“绳”儿拴得牢牢的。
文章来源:香港《大公报》 文/林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