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这一部奇书,写了许许多多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可是,认真分析起来,这些小人物的生死存亡、悲欢离合,恰恰折射出那个时代给人设置下的种种枷锁和重重罗网,以及生活在社会底层所必然遭受的无法抵抗也无法掩饰的摧残和扭曲。
这样的小人物书中随处可见。比如应天府衙门里面那个给贾雨村献上“护官符”的门子,他的短识和他的钻营,他的如意算盘和他的自作多情,就真让人扼腕长叹。
他的出场,是从他对贾雨村“使眼色”开始的。
贾雨村依仗贾府之力官复原职到应天府上任以后,接到一件人命官司。王夫人的姨侄薛蟠,为买一个丫头,打死了小乡宦之子冯渊,“竟白白的走了”。冯家已经“告了一年状,竟无人作主”,于是告到贾雨村这里。如果没有任何人提醒,贾雨村问案下来,会是一种什么结局呢?以其惯于“徇庇蠢役、交结乡绅”的为人推断,合乎逻辑的结果,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与前任官员的处理方式基本相同,也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要想真正为冯渊伸冤,这个贾雨村是根本靠不住的。所以应天府衙门里面上下人等并没有多少人去为此操心,只是在安安静静地看这贾雨村如何变戏法罢了。偏偏这个门子自作多情,要去向贾雨村献忠心表决心,提醒他“相时而动”“趋吉避凶”,送给他一份“护官符”手抄本,为他设计出一套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审理方案,一心要帮贾雨村“顺水行舟,做个人情”。
他的这一切举动,都是从他在公堂之上,贾雨村即将“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之时,他迫不及待地“使眼色”加以阻止开始的。他的“眼色”立即起了作用。乃至于在接下来的全部过程之中,几乎都是他的“眼色”在起支配作用。说来也怪,那样一个“恃才侮上令同寅皆侧目而视”的贾雨村,在这件事上,倒真是心甘情愿任其摆布,充当了一个傀儡的角色。
值得研究的是,他的“眼色”到底为谁而“使”?
这个门子,在衙门里面本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使眼色”?他真的是在为贾雨村在仕途顺利着想?恐怕未必。贾雨村的前任也曾经处理过这件官司,那时候为什么看不见他站出来为上司着想?或者他是受了薛家的贿赂,故而阻挡贾雨村依法判决?恐怕也未必。薛家是贿赂过不少官员,但是像他这种门子,恐怕还远远不够资格。他这种门子也犯不着在薛冯两家之中偏袒哪一个。他所以对贾雨村如此如此,说得不客气一点,完全是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算,完全是在为自己将来在衙门里的地位打算。他是用巴结上司的实际行动,告诉世人,他多么想通过贾雨村这条“线”,把自己与那一张硕大无比的官场关系“网”连接起来!尽管后来的遭遇证明了这只是他的一场黄粱美梦,可是当他美梦未醒之时,他是怎样的甘之如饴啊!
是的,他对官场里“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网了如指掌,并且深知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更知道,如果不与这张关系网联系起来,他这个门子一辈子恐怕就只能永远充当门子。贾雨村的到来,给他送来自己飞黄腾达的一线希望──他也深知贾雨村“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换言之,贾雨村其实正是这张网里的人。如果能够抓住贾雨村,让贾雨村拉自己一把,他也就能够享受到这张关系网的庇护了。
但是,贾雨村抓得住抓不住呢?他认为应该抓得住。第一,贾雨村应当认识他这个“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这就应该算是“贫贱之交”;第二,贾雨村当年娶了甄家丫头娇杏,后来还将她“扶作正室夫人”,这就说明贾雨村很照顾“贫贱之交”。自己如果能够在关键时刻为贾雨村做出一点贡献,抓住贾雨村应该不成问题。所以,可以想见,贾雨村只要一升堂开始审理薛蟠这件大案,他就立刻会“使眼色”的。倘若有人阻止他对贾雨村“使眼色”,恐怕他非得拚命不可。须知他手抄的那一份“护身符”,放在他的袋中,早就不知有多少时日了!
旧时官场的现实就这样扭曲着每一个想接近它的人的灵魂。这种扭曲悄无声息,被扭曲的人心甘情愿。这大约是世界上最无可挽救因而也才最令人可怕的腐蚀!
(来源:香港《文汇报》;作者:金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