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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靖江
人与神、人与人命运之间悲剧性的对抗与挑战,是古典神话与史诗文化中最动人的部分,而电影《特洛伊》的败局也正在这里
“史诗”二字大约是6月这10天以来最不绝于耳的媒体强音 60年大庆的“诺曼底登陆”无疑史意正浓,诗兴勃发;以“冷战终结者”的谥号载入史册的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也在这初夏的日子里满怀诗意地辞世而去,“那双曾几日没有睁开过的眼睛毫不混浊呆滞,反而清晰澄蓝,充满生气”(里根之女帕蒂语)。然而,连日来在全球影院与娱乐传媒上掀起又一场“史诗”狂潮的,却并非这些真实可感的历史事件,而是 且当然是 好莱坞制造出的另一部亿元当量的古装巨片《特洛伊》。
荷马笔下的“特洛伊战争”现身银幕,其实算不上新鲜货色,2003年,一部规模略逊、趣味相仿的同主题电影《特洛伊的海伦》(Helen of Troy)也曾闪亮登场,只是被当年“王者无敌”的《指环王3》与《黑客帝国3》压得抬不起头来,惟余那匹硕大无朋的木马被运进城门的场面还令人印象深刻。今夏再度披挂上阵的华纳版《特洛伊》可谓正当天时,不单有执导过《空军一号》、《独立日》的美国主旋律大师沃尔夫冈·彼德森操刀布阵,更邀来一干新老帅哥——已逾中年的嬉皮士布拉德·皮特和青春妙龄的《魔戒》精灵奥兰多·布鲁姆——脱得像“掷铁饼者”一样,蛊惑起全球女观众的芳心:“男色争春、女星斗丑”似乎是这一两年来好莱坞一套新的法宝,用到《特洛伊》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但舍此之外,这部搭上“史诗”号巨轮的好莱坞电影还有多少可以称道的呢?那几场舞刀弄剑的厮斗?那一段玉石俱焚的爱情?那几幕还算壮观(却已凸显“审美疲劳”)的战争特效?抑或是几千年前那一场尔虞我诈的血腥战争?
不如让我们扯两句“史诗”的闲话,多少胜过打探那帮“特洛伊”明星的花边消息。
好莱坞的《特洛伊》与“史诗”无关
以文学史家的观点,真正意义上的“史诗”大抵是人类精神幼年期的产物:神人之间尚无明显的分野,英雄的事迹与王国的战争构成故事的主线,而四方浪迹的吟游诗人,则成为这种古老诗篇的薪火传承者。远自古印度的《罗摩衍那》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近至迄今仍在中国藏区传唱的《格萨尔王》,都曾在夜幕之下、火塘之畔,如甘泉血脉一般流传不息。
“史诗”既有讲史叙古的功用,更具传达神谕与颂扬英雄的崇高价值。它远不止是留存到今日的几册书稿或被好莱坞制片人恣意修改的电影脚本,而是教导过一代又一代青年人如何认知世界、行事为人的启蒙课程。这其中人与神、人与其命运之间悲剧性的对抗与挑战,则是古典神话与史诗文化中最动人的部分,而电影《特洛伊》的败局也正在这里。
如果撇开奥林匹亚山众神的纷争,以荷马名义传世的“特洛伊之战”不过是一场冗长沉闷的攻防战争而已。凭狡计取胜的希腊联军毁灭了一个同样古老的城邦,其动机本不高尚,手段尤其残忍。但上古的吟游诗人却将它赋予神意的抗衡,并交辉于人类的尊严和自省。
但他的后人——德裔好莱坞电影导演沃尔夫冈·彼德森却决然摒弃了古希腊史诗“虚无缥缈”的神话气质,试图用战争的悲剧替代命运的悲剧,以现实主义的刀剑对决否认浪漫主义的神意安排。他所追随的,其实是另一位德国人——特洛伊的发现者海因里希·施利曼的路线。
业余考古家施利曼曾经于19世纪中叶挖掘出特洛伊古城的遗址,将《荷马史诗》从虚构的神话战争还原为真实的历史,而沃尔夫冈则力图让其先辈在考古学上的实证精神贯彻到刀光剑影的银幕上去。
这使得他们在史诗中所焕发的超凡气概与反抗既定命运的绝望与勇气,淡化成一种俗世的莽撞或欲望的煎熬。从某种意义上说,希腊的诸神是人类对自身的关照,是呈现在历史深处的人性镜像。而没有神灵相伴的古希腊勇士其实与伊拉克战场上的美国大兵无异。
历史上演宿命的轮回
如果以电影作品而论,本片男主角布拉德·皮特在其上一部(也是他最重要的一部)影片《搏击俱乐部》里所塑造的“破坏神”形象,化身为与资本主义秩序殊死战斗的反叛者灵魂,倒正是这种“天人交战”的精彩范本。但沃尔夫冈·彼德森以他德国清教徒的理性主义和美国中产阶级的主流观念,斩断了这份探讨人类精神世界的超现实可能性(而“伪史诗”电影《指环王》却勉为其难地完成了这一精神使命),将电影局限在从《独立日》到《U571》的好莱坞英雄主义的宣泄上;而附于史诗故事上的奢华皮表,更使《特洛伊》滑向一部“偶像-肌肉电影”的惊声尖叫乐园。
2004年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年份。曾经发源于古希腊宙斯祭典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终于将在它阔别多年的母国希腊举行。虽然这场昭示着力与美的体育盛会日益沦为掮客商人们售卖产品的大货场,但它所召唤的和平理念却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匮乏的文明珍宝。
二十世纪或许是最后一个能够诞生史诗的时代——至少60年前的“诺曼底登陆”,还是展现出了人类为免遭奴役与压迫而迸发的勇气与牺牲精神 ——法、德两国领导人在诺曼底海滩上“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气度,也终于为这段现代史诗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而罗纳德·里根所代表的老一辈政治家(及其同时代的好莱坞电影人)毕竟终结了半个世纪的“冷战”历史,也曾拥有过作为“史诗英雄”所应具备的理想主义情怀。
电影《特洛伊》打动观众的惟一一幕场景,则是当阿喀琉斯杀死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并用马车拖着他的尸首返回军营之后,白发苍苍的特洛伊老国王普里阿墨斯单身赴险,向阿喀琉斯讨要儿子的残躯。“每一个战死的武士都应被光荣地下葬。”这是古希腊时代崇高的战争法则,勇武凶暴如阿喀琉斯者也宁愿为此而休战志哀。虽然普里阿墨斯与他的两个儿子最终以身殉国,但死者依然享有其身后的尊严。
历史与传说并没有真的离我们远去,只是换了一副新人的嘴脸。一如我们所目睹的这场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这场在道德上丝毫不见古典情操的新“木马屠城记”。令人走出黑沉沉的电影院时,喟然叹息这数千年的人类历史,还只是一场宿命的轮回,一部灵魂堕落的黑色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