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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危机的德隆进入了比公司上市前更严峻的“缄默期”。自4月份德隆旗下股票股价几近崩盘、市场信用危机集中爆发以来,持续有上百篇文章予以报道,但“五一”过后,从媒体上能见到的关于德隆的消息,基本上仅有其上市公司不时发布的公告了。正陷于各种拯救方案的唐家兄弟据说已被有关方面要求不可接受媒体采访、向外透露任何重组信息,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一切仿佛都处于“不可说”、甚至“一说即破”的状态。
德隆位于北京国贸中心西楼的办公室看似沉寂,但有迹象表明,德隆内部,此刻正陷于一团迷乱之中。德隆创始人、德隆国际总裁唐万新4月底尚到北京来向银监会汇报情况,回到上海之后即犯高血压(据说唐家有高血压史),被送入医院,此后几乎半个月都在医院休养。董事会一直召集不起来。“下面的公司群龙无首,某些二级公司传言‘唐万新出逃了!’各地纷纷开始行动。”某位德隆人说。
此前4月22日,德隆董事局主席唐万里在德隆北京总部说,“很快就会有结果……德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绝境……不可能就此从江湖上销声匿迹。”然而不久后,德隆新闻发言人的电话便变成永远无人接听,甚至总机也接不通,话筒里兀自响着盲音。
德隆国际在上海的总部据说倒人来人往,除了银行、理财客户等上门,前来商议资产、项目投资可能性的投资人也不在少数。
而在通往小汤山某僻静别墅的路上,一拨拨身份不同的人隐没在夜色中,他们中有律师、投行人士、还有身份不明的国内外买家,有的人从国外飞来就从首都机场直接奔赴该处。此处主人正手握“德隆董事局授权书”,等着与他们见面,连夜商讨对德隆集团的整体重组方案。此前半个月内,在北京东方高圣(主做并购业务的本土投行)的会议室,这位德隆的高层人物已召集过中介机构开会。
各种传言在企业界及金融界不胫而走,而其核心大都紧扣对德隆的“拯救”。有的传摩根斯坦利设计了一套“大手笔的接盘方案”(不过摩根斯坦利中国公司董事总经理向本刊否认了他们的介入);有的传民生银行作为和工商联紧密联系的银行,将作为债权银行的代表来主持德隆的债务重组;有的传国内某知名商学院教授提出了“高达100亿元的吸引国际融资计划”;而东方高圣倒还真的郑重其事向媒体推出了它“医治德隆”的两个处方,上面写着“处方一:瓦全;处方二:玉碎”。
东方高圣这个“瓦全”处方得到了德隆某位高层的授意和配合,也就是那个获得“授权”主持德隆系统性重组的人,德隆国际董事局执行主席向宏。他对本刊记者展示了“系统性重组”的全权授权书复印件,上有唐万新的亲笔签名,落款日期为2004年4月22日。5月16日,在第一次接到本刊记者电话时,向宏在电话里说:“情况非常危急,德隆破产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据向宏说,德隆高层正兵分两路,一路以唐万里为首,主推监管层默许的重组方案,另一路则由他主持。向宏称,之所以这样是以防万一,当一路方案无法推进、濒于流产时,另一路还能顶上。据其称,这两路方案简单的区别就是,前者是“打碎卖”,后者是“整体卖”。当被问到德隆的灵魂人物唐万新作何考虑时,向说:“严格来讲,唐万新的思路是介于我的和唐万里的之间,只要走得通……很难讲形成了什么明确思路。”
A计划:以四个地方政府为平台的重组
A计划代指唐万里在监管层的默许下所展开的德隆自救计划。
唐万里曾经说:“(德隆)最多只是切掉一部分,绝对不会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关于该计划,除了相关政府部门、债权银行及德隆高层,恐怕只有极少数人晓其详情。一位向来和德隆关系紧密的顾问在5月18日面晤了唐万新,他不无兴奋地告诉本刊记者,他对德隆自救的一整套方案已完全了解,但是绝不可能透露给媒体,他表示,了解了这套方案后,他对德隆重振的前景非常看好,“没有问题。”
在监管部门的案头上,已经放着一份德隆递交的完整的德隆金融机构掌控图(多少家,在哪个省份、控股权比例等),以及详细的资产负债表。经过多方打听,本刊记者了解的信息是,监管部门官员向德隆示意,以德隆融资规模比较大的四个金融机构作平台(这四个金融机构恰好关联到四个地方政府),把N个机构重组,清理债务。据说,这套方案监管部门没有公开讲、也没有发文件,只是德隆和地方政府暗中依此开始行动。具体是哪四家,难以肯定。但是德隆的大本营新疆,想来应该在其中。德隆在这里不仅拥有产业龙头新疆德隆(其下有新疆屯河、沈阳合金两家上市公司及新疆屯河集团),而且还有金新信托、新疆金融租赁等德隆系知名的金融机构。
事实上,新疆政府是在德隆爆发信用危机后反应最迅速、援手伸得最快的。
据有关媒体报道,4月15日,新疆工商联副秘书长陈新生和办公室副主任李根海即以个人名义写了一份“关于动用政府信用解决德隆公司资金困难问题的建议”,上书至自治区领导。据报,这份建议的内容为,“截至4月14日,德隆集团公司受资金困难影响,其旗下上市公司股价市值已经有90亿元不复存在了。而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在目前舆论氛围愈加不利的情况下,一些金融机构开始限制德隆集团公司的贷款。而如果没有资金注入,德隆集团公司很难渡过此关。在当前情况下,惟一的办法就是动用政府信用为德隆公司担保,寻求金融机构尽快给德隆公司注资,使德隆公司乃至新疆经济渡过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关口。我们期待着自治区党委和政府给予德隆公司直接、具体、现实、可行、到位的有力支持,使这家在全国民营企业中占据重要地位、解决了三万人就业、纳税5.8亿元的大型企业集团,继续为新疆乃至全国经济发展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5月份,本刊再次与新疆工商联联系询问后续情况时,答复是,能讲的话都已讲完,“我们的基本立场从没有变过。”据悉,新疆法院后来派出人力到全国各地去保全德隆下属公司的资产,只是人们难以获知成功几何。
与此同时,全国工商联也将所属组织单位—德隆集团的此次事件向国务院有关部门递交了正式文件,并作了当面汇报。5月13日,在工商联举办“民营企业投资农业产业化”专题报告会,会后,工商联主席黄孟复对本刊记者称,“工商联呼吁有关部门保护好德隆的生产企业,舆论界应该对德隆做全面分析……使它的生产企业继续经营下去,积极发挥作用。”从5月中旬开始,被认为是德隆“自救”行动的一部分开始见诸市场:
5月18日,新疆屯河(600737)发公告,称已与四日前与德隆国际达成协议,拟收购德隆国际所持天山畜牧80%股权、新疆生命红果蔬(德隆关联企业)68%股权、第一大股东屯河集团所属玛纳斯油脂分公司以及屯河集团“孙公司”乌苏古尔图农牧的部分经营性资产。5月19日,天山股份(000877)拟受让新疆德隆持有的吐鲁番旅游64.41%股权。同日,冠农股份受让新疆德隆旗下资产、新疆罗布泊钾盐51.25%的股权。藉此,估计德隆将套现近3亿元资金。
在新疆屯河、天山股份之外的其他“德隆系”上市公司,转机也在缓慢进展。5月13日湘火炬(000549)状告第一大股东德隆欠款未还,德隆所持20520万股湘火炬法人股被冻结。市场有意见认为,此举表面是划清与德隆关系,实则是德隆系内部的自我保护措施。
但是,这一切并非有条不紊。5月15日和18日,屯河集团和新疆德隆分别持有的新疆屯河的12205.87万股、5924.02万股被新疆高院和广东高院“重复”冻结,这反映了银行(中国银行新疆分行、深发展盐田支行)对追偿权的争夺。分析人士据此推论,德隆有可能面临5亿元左右的诉讼危机(以新疆屯河2003年末每股净资产1.39元计算)。
向宏对A计划能否顺畅进行表示了担忧:到了下面后,债权债务关系极其复杂,又跨越几个省,怎么协调?虽说各个地方政府各自令命去保全地方政府资产,尽量减少自己损失,但等诉讼一起来后,发现产权是“搅”在一起的,自己其实拿不到(资产),我告你,你告他,他告我,最后这场官司就可能无休止打下去了。
B计划:整体重组
“世界并购史上的案子!”
4月25日晚,东方高圣CEO陈明键从本刊在上海举办的某个会议上匆匆飞回北京,回到公司开会。在这里,德隆授权的某位高层向在座的11位中介机构代表介绍德隆情况,讨论整体重组德隆之可能。会议从晚上8点持续到12点。
陈明键对本刊表示,他在去年年底,新疆啤酒花事件发生后,便向德隆某高层建言,德隆应该加紧进行整体重组,和国有大型企业结合,拿出100亿优质资产和国企、外资搞一个新公司,通过资本金的增加使财务系统稳定。三方各拿100亿,做一个三百亿资本金规模的公司。“这样,国际化就上轨道了。”
在东方高圣看来,民营资本随着自身不断壮大,会发现受到国有资本和国际资本的双重夹击,几乎的大民企再往上走都发现自己受着各种资源的局限与制约,只有和有信誉、有资源、经营规范的国有企业联手,才能既获得资源,又保持效率,而这也可以满足国有企业解决机制问题的需求。“有大量‘类德隆’企业的存在!”陈明键说。
尽管东方高圣专门为此次重组德隆成立了德隆问题小组,还把该行动命名为“雷霆行动”,但是他承认,和德隆高层商讨的范畴仅停留在框架上,远没有深入到探讨细节的地步。“德隆有多强或者病到什么程度,只有唐氏兄弟自己清楚,”他言语间不无失望,“唐氏兄弟还是很强硬,不服软,还把德隆当自个儿的东西。”
但是陈明键对《中国企业家》表示,只要保全德隆整个盘子的战略重组开始启动,东方高圣作为投行就有很大的机会。“现在我们和德隆并没有定期沟通机制,但是有沟通的渠道。”
陈明键一直没有向本刊透露姓名的“德隆某高层”、“沟通的渠道”,就是向宏。
采访陈明键几天之后,5月17日,本刊记者前往北京小汤山的某处别墅,采访了经常在这里约会商界朋友的向宏。其时德隆正在水深火热之中,然而当天下午,身为德隆国际董事局执行主席的向宏,却专门约北大经济学院的某教授,一块儿探讨一本名叫《工国方略》的书稿。向宏此举绝非超脱。“为什么我这个时候在忙着写这本书?我这书要在六月份出来,以此‘堵’住债权人、让债权人跟我走!我要告诉他们我要在美国找多少钱,在欧洲买多少便宜企业,一把就可以把德隆的窟窿填平!”
向宏描述的重组方案和东方高圣的大致相同:把整个德隆打包,家族的股权缩小,新增300亿的投资,其中国企、外资各一半,德隆从一个民营企业变成一个混合所有制、国有占30%、外资占30%、民营30%、德隆管理层占10%的现代企业。“新增300亿资本金后,德隆的负债率将从现在的60% 降到10%左右。要国有企业进来只是要它的体制因素,为了将来能将短期资金转为长期资金,而不是要它掏多少钱,更多的钱找外资出。”向宏似乎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这个外国投资者不但要承担资本金,而且还要承担国际融资。”他透露,对象最终会是一个国际财团,兼具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我认为我们筹到应付危机的20、30亿人民币就够了,因为我知道,一旦德隆的信用恢复,公司价值就能回升。我相信,只要我出面开一个债权人大会,99%的债权人不会在半年内找我要钱。”
在向宏手绘出的蓝图上,涉及几百家公司、几十个行业的德隆一举就被分为金融板块、产业板块及新的项目(比如基础设施建设),在产、融两个板块间建立起防火墙,每个板块可吸引各自的国际战略投资人,构成一个所谓的“中国特色的金融工业集团”,而这,就是“新德隆”。产业方面,由中央性垄断企业,比如石油、电力、电信等保持控股,开展支线飞机、轨道交通、船舶、重型汽车等项目;金融方面,地方性国企占更大股权,德隆原先很多保险、证券、金融机构可先合并再卖掉,或者设立二级公司;而新投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将包括高速公路、桥梁、天然气……
有业内人士认为,没有一家投资人会对德隆所有的资产全部感兴趣。然而向宏的看法却截然相反:“德隆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打碎了卖还是整体卖?我坚决捍卫整体卖!”
他反复强调:“我现在要向投资人说服的就是:德隆现在就像一只砸了的杯子,如果去系统重组德隆,它就有价值,也许会成为中国最好的平台。你把它分散了就一点价值没有了。”向宏称,他已经掌握了德隆真实的财务状况,在收集相关数据时,他找了中介机构和财务经理签字,表示确实。“根据这个状况,我认为德隆是完全可以救出来的。”
然而,记者一问到该方案的实际进展,向宏则变得语焉不详。他表示现在的情况非常微妙,如果目前这套重组走不通,他就将择机向监管部门、向国务院有关领导上报这套方案,而在此之前,他自称已开始底层的运作,已和几位省部级地方政府官员谈过合作意向,毕马威和高盛都已和这个重组项目接触过,但是“我们行动慢,他们需要美国总部决策也有个程序……然而,都还没有放弃。”向宏说,希望能通过这次重组,国内有家中介机构能够成长起来,顿了顿,他承认,这家中介机构就是东方高圣。
“如果德隆重组成功,这是世界并购史上的案子!”向的意思是,倒不在于其金额有多大,而在于其巨大的想像力,在于游走在官、商两界、国有资本和国际资本两端的技巧。自他两年以前受唐万新之邀进入德隆以来,他一直在等待着德隆整体重组的时机,可以说,他就是抱着改造德隆产权结构、促其国际化的使命进入德隆的。他觉得今天终于等到了,只是未免有些被动。
“魂断蓝桥”
向宏其人,此前很少在媒体报道德隆的文章中被提及,而若论职务,他在德隆似乎应仅次于唐万新、唐万里之下,他是德隆九人董事会中惟一不是来自新疆的人。其实他在民营经济圈中资历颇老,目前仍兼着工商联光彩集团执行总裁的职务。
在连连的叹息感慨声中,他向本刊记者展示了他两年前刚刚进入德隆时,向唐万新、董事会等呈交的报告,里面写到如何改造德隆产权结构及北京总部的营运架构等等。他称,德隆本来打算通过搭建新的产权架构,从某些老的投资领域中退出,而跃迁到新的产业平台,比如做运输产业,德隆在国内做的重型车、去年在德国收购的多尼尔仙童飞机厂,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在向宏的设想中,新德隆是运用中国人的全球战略思维去调度华尔街资本,收购欧洲正在淘汰的运输制造产业。
然而由于德隆内部的种种原因,这套想法最终未能在德隆董事局达成共识并彻底贯彻。“其中至少错失了六次机会!”向宏声称,德隆内部有人对他说,如果德隆早两年就让出一半以上的股权,德隆今天何至于此!
2004年春节,德隆在海南召开董事局扩大会议,那时候股价还没全面下滑,只是出现资金紧张—按以往年底资金紧张到了年初就好了。“海南会议”通过决议准备变卖资产,但是最终也没操作,直到3月、4月间,德隆系就此跌至深谷,“这一套计划现在已是‘魂断蓝桥’!”
然而正如前所述,向宏直到现在仍没有放弃他的设计。显而易见,他是一个对战略设计、理论模型有极强喜好的人,而且心思极为缜密、对其构画中重组计划的机关算得惊人精确。但这并不足以保证德隆重组能得偿他所愿。
5月17日,本刊第一次采访他时,他尚反复强调德隆最吸引投资者的价值在于其完整保留下面的二十多个金融机构、数家上市公司。一个星期后,再次见他,他的口风却有了显著变化,称,德隆的金融机构已暴露在监管部门之下,接下来将受到强力监管,从某种意义上,它的金融机构和产业已无法唤起投资者的最大兴趣,重组德隆的最大价值其实在于重组这件事本身的无形资产!“如果说中国的一家国有企业把德隆给救活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它有着高超的政府协调能力,意味着它有国际化的战略眼光,意味着它能驾驭中国最复杂的重组案子,这将带来全球投资商对你的追捧!”
显然,仅仅只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向宏已经在对他推销的“商品”的价值重新判断了。
而无论采用哪种方式拯救德隆、重组德隆,对39岁的创始人唐万新来说,他都输掉了一大半筹码。这个据称有着极高商业悟性、又非常血性的企业家自大学未毕业就投身商海,创建德隆已有17年。德隆系股票价格自1994年8月份以来,一直保持着上行、不下的势头,这一走也近10年。
(稿件来源:《中国企业家》,作者:丁伟、李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