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想过,谁能弄懂古代隐士的心理根据和生存方式。其实这是没人能胜任的课题。过去和未来,都一样,都是不可能弄懂的。
但是,中国文化里以儒家为核心的理学传统中,一直都伴随着老庄学说的潜行和延续,正像有这样的人就必然存在那样的人一样简单,那些清高的人,桀骜不驯的人可能不说话,在历史上却享有相当的位置。
风流难脱痕迹
魏晋时候,有人在诗里说:“小隐隐陵菽,大隐隐朝市。”这里,“朝”是指做官,“市”是指街巷。可见,任何喧嚣鼓噪的地方都可能沉淀着气定神闲的人,都一定留有滋养清雅的弹性空间。
陶渊明回家乡采菊被后人记住,是有《桃花源记》一段文字留下来,没著书立说的张某李某不见得没有清雅过桃花源的地方。所以,我翻完《寒山诗校注》,写过一篇《寒山写诗的理由》,我想,书写行为和隐士生涯是自相矛盾,我以为真正的隐者也许像风一样,不给这世界着一丝痕迹,这种想法有点苛刻了。
由古至今,人们公认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讲风骨玄虚的年代。杜牧在他的诗里说“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我们就来看看东晋,当时的名士王徽之在大雪降临的夜里饮酒,忽然想起自己的朋友戴逵,忽然感觉要急切地见到戴逵。
王徽之立即动身,冒着雪,叫上人乘船出行,一直走水路划船到天亮,已经来到戴逵家门口,却转身告诉送他的船家掉转船头,他说原路返回。船家不解,王徽之回答说:我是乘兴而来,现在兴头已尽,我想回去了,谁说我非要见到戴逵才走呢?后来人苏轼在他的诗里,把这段著名的“雪夜访戴”叫作“清兴发”,清雅逍遥的兴致忽而发作又忽而停止了。
出世越来越艰难
《古文观止》中选用韩愈的《送李愿归盘古序》,李愿就是唐时候一个中原隐士。韩愈写文章送他返回太行山,那座藏得住隐士的山在韩愈的描述中是“泉甘而土肥,草木蕤茂”。
而二十世纪末,我去太行山,偶然登上韩愈文章里提到的盘古寺。我当时看到的是寺庙不过一个孤凉的小亭子,山完全光秃着,远处的石滩地上散布着挖掘机的高架子。哪里有什么李愿?讨论隐士,关系到的不止是历史,更多的是人的基本心态,也许在二十世纪做一个隐士比唐朝,比魏晋时候,更加艰难缺稀和潜隐。
高人也心急
我看到的隐士的故事中,有东晋时候叫谢安的,他指挥至关重要的淝水之战,当时面临的形势是敌众我寡,战局严峻,作为主帅的谢安,一直平心静气和人在清僻处下围棋,棋局断断续续被战报打断,无论什么战况,他始终都在布设棋子。
等打胜了仗,他的棋也下完了,谢安回家,进门时候脚下的木屐折断了齿,他居然丝毫没发觉。可见没有人会不紧张,他也心急,也强撑局面,只是高人隐士修炼出了超过常人的镇定自若。
《世说新语.任诞》中列举了不少古人“任诞”的事例。“任”是任由性子作事,“诞”是荒谬。从古到今,对于过于随意放浪形骸的消极人生都有非议,《颜氏家训》中批驳晋人的风格说“迂诞浮华,不涉世物”。
但是,在污泥泛滥里不染,在恶俗遍地时不苟同,恰恰是我们眼前这时代里最该珍惜的。
文章来源:香港《文汇报》 文/王小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