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这年头,能听金庸讲课大概是一种文字的缘分。
七年前,我还在国内一家新闻单位工作,在知识充电的逼迫下,报名来到了浙大人文学院,开始了为期两年的研究生课程,读的是国际政治和传媒文化比较专业。
给我们讲课的老师几乎全是国内外的博士生,记得当时到任不久的新院长金庸先生也破例从定居的英国赶回来给我们上了课----他讲的内容广且趣味生动,在围绕中国历史与世界文化潮流之比较的话题上可谓洋洋洒洒。
说实在,大家过去面对的是大侠金庸,而这一次面对的却是学者金庸,这种变位让双方都感觉新鲜。金老一张国字口脸、极温和地静坐台前,可谓不怒自威,确有大侠风范。面对金庸这位中国近代文化领域的大师极人物,许多人只看过他写的小说,而不太清楚他的起步在于办报和写政论文章。
金庸,本名查良镛,他有两支笔:一支是写武侠小说的“华文第一侠笔”,另一支是写评论的“香港第一健笔”。香港市民喜欢看他的社评,连国共两党政要、美国国务院也剪辑他的社评,作为资料加以研究参考。
寂寂无名的香港《明报》经他摆布,被推上国际舞台,成为世界权威中文报纸之一。1972年,金庸挂印封笔,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飘然而去,他携带着家中贤淑的妻子,周游列国去了。
大侠独步江湖间,一纵即可上青天,天上地下任我走,真乃武林真神仙。
1955年,金庸偶试身手,写出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一举成名。他先后创作了从《天龙八部》到《鹿鼎记》共计15部36册1000余万字的武侠小说。据说只要全世界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层出不穷的金庸迷……“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是一句金庸迷人人皆知的歌词。
翻开金庸的小说,古代中国人的仁义忠孝被金庸笔下的人物演绎的淋漓尽致,男女老少的情仇爱恨让你我在武侠世界中如痴如醉。只要你留心去看,一个令人回肠荡气的世界将会展现在你眼前,在久远广阔的幻想空间里尽情表现你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情意绕心中有几多重,仇恨又欲是谁所种;情仇两不分,爱中偏有恨,恩怨同重;难忘你恩深,我偏偏有恨,相思难共;情如天,万里广阔,仇如海,百般汹涌;要共对亦难,分也不可,爱恨填胸;迷迷惘惘,苦痛有几千重,愁愁怨怨,待那日才可终;屠龙刀,倚天剑,斩不断心中迷梦......
眼下,金庸先生的文学作品不仅被翻译成很多文字在世界广为流传,同时那些故事也超越了文字本身,被拍成非常流行的电视剧、电影,被画成卡通,甚至进入了电子游戏。他的影响已经超越了国界,也超越了这个时代。从这一点来说,他的成就是当代人难以超越的。
记得金庸先生上课前,照例介绍了自叙了50余年的写作生涯。除了武侠小说的成就外,其中最叫人难忘的是他深厚的学问修养和思想境界。
当有同学问起做人需要什么修养时,金庸收起笑容回答道:讲到个人修养,我最喜欢“论语”开端孔子所说的第三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只见学生们有点茫然不解,金庸继续说道:“孔子在别的地方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等等,当然是有积极意义的。但你们想:人家不了解我,我不会不高兴,这岂不是更有君子风度吗?我所理解而仰慕的君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豁达潇洒,雍容自若。可惜在我所写的十几部小说中,还没能够创造这样一个人物。张无忌与段誉有一点点接近,然而还差得远。虽然真实,格调并不高,张无忌野而无文,略带霸气;段誉文质彬彬,但时有小丑味,格调不够纯而高雅”。
金庸自嘲自己的性格最接近的是张无忌。
金庸先生课下说过,人都是自私的,推测个人或政府的用心和行动,必须推己及人,先从其自私的角度衡量其得失,然后判断其下一步之举措,一定不会离题太远。他认为事实是神圣的,评论完全是自由的,你喜欢发表什么意见都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歪曲事实,这很重要,所以他很欣赏这两句话:事实是不可歪曲,评论大可自由。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强调一个君子要保持独立思考和独立见解,这就是传统文化观念的现代意义。”
许是“古来圣贤皆寂寞,腹中有书气自华”的缘故。当我们谈起了他的几部小说时,有个学生问:“温文尔雅的您,怎么会写出那样天马行空特别侠气的作品来”?
金庸笑道:“这个是补偿啊,就像我不会喝酒,所以小说里写很多很多人酒量好得不得了。这种理想有种补偿作用啊,我自己不会武功,也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不平事情,那么在幻想的创作中发泄,拿来补救。
当有同学问:“你的写作能力是训练出来的,还是天生的?金庸说:好像是天生的,就像讲故事,我可能会比别人讲得好一点、生动一点。企业家须有经济头脑,文人则可浪漫一点。在人生当中,偶然的因素是很多的,因为人生即使相差一点点,也大有不同,而生死的距离往往也就取决在一点点之间。比如:情人的不期而遇,往往是多走一步,或早到五分钟,就碰见了;而少走一步,或迟到五分钟,两个人就没办法相遇”。
金庸还说:历史上的中国人讲知行合一,要内圣外王。一方面要求知,一方面要行动。传统的学者在自己修养好了之后必定想施展出去,对社会有所贡献,能够帮助社会和朝廷。尽管已70多岁,但金庸依然勤学不辍、知难而进。他正计划写一部《中国通史》,试图以浅显的语言和一种世界的及中华民族的观点和角度来客观呈现历史,而不是像过去的历史书,多从汉人的角度看问题。他认为,“中国的历史和中华民族的伟大传统恰恰在于独特的文化亲和力”。
金庸先生还透露了一个秘密,他说:“我在哲学上相信佛家的哲学,整个人生本身没有固定的,常常在变动,我觉得一方面我的兴趣也是多方面的,不是兴趣固定之后就不变了,自己的兴趣常常在变迁,有时喜欢这种,有时喜欢那种东西。不熟悉我的人以为我学问渊博、知识面极广。其实我的方法是:若有需要,立即去学,把“不懂”变作“稍懂”;使自己从“外行”转为“半内行”。
一次我斗胆问金庸先生:“你如此熟悉中国历史,能不能谈谈对”“道可道,非常道”的理解”?
向来雍容大度的金先生微笑地说道:“自古以来,中国人讲究天道和人道的统一,所为天道和人道本来就是平常的道理,但不同的人说出来就变成非常不同的道理了。”一席精彩妙论,说得大家心花怒放。
记得他还对同学们说:“现代人压力很大,钱挣得多了,其实内心倒未必平静,越是科技时代,越是要发挥人文精神”。
那些日子里,在大课堂讲课外,有时金庸先生还喜欢跟同学们开小型的茶话会,有几次在花家山庄绿荫环绕的院子里,我们谈话的范围很广,从武侠到历史,从文学到政治,从中国到世界几乎无所不包......
深秋的和煦阳光下,不时飘来几缕桂花的馨香,谈心正浓的金庸先生像是一座博大精深的知识宝库,笑起来又像是个老顽童一般天真可爱。
脚踏东西两船,一心评宇宙文章。
当年,我曾用上面的题目在报纸上给金庸先生写过一篇人物特写。
如今身在异乡,可每当回忆起西子湖畔深秋叙谈的这一幕,特别是他说的“人生需无为才能无所不为”的话总是令我回味再三。
文章来源:《欧华报》文/龙井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