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她曾经那么美丽且骄傲。
她如一个舞蹈的精灵,用形体代替语言,在舞台恣意表达来自自然最美妙的情感。
今如是
-本刊记者/应妮
从舞33年,今天她依然美丽如昔。
杨丽萍,这个在舞台上最美丽精灵的化身,这么多年来,她和那只骄傲的孔雀一起霸占了人们对美丽和柔美的想象。
近日,杨丽萍带着她的大型原生态歌舞《云南映象》来到北京。3月26日,她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
尽管连日接受媒体轮番“轰炸”,杨丽萍看上去依然容光焕发,丝毫不见倦态。红衣绿裤,红得耀眼、绿得鲜艳,民族风情扑面而来。接近杨丽萍,发现她比屏幕上还瘦,当她不经意间捋起袖子,纤细的小臂上暴突的青筋赫然可见。那双予人深刻印象的手,经常被她合十并在腿间,只在做些手势的时候,才发觉这双手比人更瘦。
杨丽萍并不善言,在这台歌舞之前她个人对媒体一直很低调。对身边的事情她说不愿意想的太多,“什么都想清楚就很累了”。采访时,她的双眼常常直视你,澄澈的目光让人无可回避。她在采访中说的最多的是“没有想过”、“没想那么多”。
“《云南映象》因为有人性,所以有市场。这种用真情唱歌的态度、用真诚起舞的人们,都是他们久违而想看到的”
(4月10日至16日即将在北京保利剧院上演的《云南映象》是该剧全国巡演的第6站。这是杨丽萍花了一年多时间,到云南最原始的地区收编的最具云南民间特色的音乐和舞蹈,其中75%的演员是她从各村寨找来的当地村民和族人。
排演了15个月后,这台“土”味十足的歌舞在昆明、杭州、上海等城市演出时竟出现一票难求。杨丽萍还计划今年底受邀进行海外巡演。
一台“土得掉渣”的原住民舞蹈竟有如此大的市场空间,这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关于这台歌舞是否是一场“民族秀”的猜疑自然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
新闻周刊:《云南映象》至今已经演了129场,而且市场反响很好。在筹备的时候预想过这样的效果吗?
杨丽萍:没有想得那么清晰,但是想过《云南映象》的舞台表演必须要进行市场操作,就是要产业化。
因为我和我的合作者共同认定它一定要能生存。生存的意思是你要想这么百十号人有没有能力生存下来,不能向社会伸手要钱。我个人从艺那么多年,就是靠自己的舞蹈来让自己生存的。
新闻周刊: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它的市场化路线?
杨丽萍:这是很自然的。我出过国时,看过很多定点演出作品,像百老汇、红磨坊等等。比如红磨坊,它的舞台品质是一个极端的、商业性极致的做法,让它很有可看性,让人看演出时感到兴奋。但我觉得《云南映象》不能偏激,不能偏商业化也不能偏所谓的纯艺术。
新闻周刊:你在寻找一个平衡点?
杨丽萍:不是找一个平衡点。真正的民族歌舞和真正的舞蹈它都应该具备这样的潜质(商业性和艺术性的结合)。比如我的孔雀舞,它的观众覆盖面比较大,这不是我故意去找的,而是(根据)我从小到大的一个审美习惯。
新闻周刊:您刚才的话我理解就是,您觉得民族的东西本身就是有市场的?
杨丽萍:它本身就是很有人性的。它不是一个要自我主张的东西,而是一个人类共同创造的舞蹈,只不过它是在云南这样一个特定的地域里创造的舞蹈。
它是一种很通达、很透明的舞蹈。这种东西是有魅力的,能打动任何人,比如人类要繁衍、为什么有生命?这些都涵盖在舞蹈中。爱是一种浪漫的向往,(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舞蹈。因为这些情感是人类共同的审美所在,交流上不会有困难,甚至外国人都能看懂。
所以它到上海这样一些城市,观众恰恰会觉得这些东西是久违了的,这种用真情唱歌的态度、用真诚起舞的人们,都是他们想看到的,只是他们原来没有看到。
新闻周刊:但是同时,有些人质疑它是在做一种迎合市场的“民族秀”?
杨丽萍:(沉吟一会儿)它是需要的嘛,必然的。它本来就是一个艺术形式,全世界都在做表演,你能说我们不需要表演的展示吗?因为这种文化是要靠文字、电视记载才能知道。否则你怎么知道威尼斯在哪里呢?
而《云南映象》从某种角度讲是很严肃的,有文化品质、艺术品质的,它不媚俗,不矫情。舞蹈界已经看到太多的粉饰,(他们)把民族歌舞扭曲得太厉害,为什么不能有这样一个东西存在,来说明民族歌舞的精神呢?
《云南映象》没有雄厚的资金,但我认为这也是个好事情,更让我们显得纯粹,我本来就是在追求一种纯粹:纯粹的艺术精神,纯粹的舞蹈特质、歌舞本质。花太多时间去布一个阵或营造一个气氛时,就没有充分的时间表现歌舞的本质了。
所以即便给我一个亿,我也要去想想用不用得了这么多钱。因为我是去凸显生态歌舞的精神和特质,不能因为钱多了就去搞得很花哨,搞得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的能量告诉我可以做很多事。我们这些人的精神都是纯粹透明的,我不会隐藏什么,也不会太做作。”
(从1971年进入西双版纳歌舞团,杨丽萍已经在台上舞了33年。从最早的《雀之灵》到《两棵树》,她给人们的印象一直是骄傲而独立。而在《云南映象》中她作为总编导、艺术总监和主演,不可避免地要去协调方方面面的问题、频繁与媒体接触,此时,“骄傲的公主”是否已经向俗世妥协了?)
新闻周刊:我们知道您没有受过一天的专业舞蹈训练,现在已经成为中国舞台上最出色的表演者之一,而且包括这次《云南映象》也有四分之三的演员是当地人。这几乎可以理解为是对传统舞蹈教育的挑战?
杨丽萍:不是挑战,是还原。看你要跳什么舞,我们说的很明确,是“原生态歌舞”,不是跳芭蕾。跳芭蕾如果不训练,站都站不起来。
这是跳自己的舞蹈,独特就在于演员是和生活、和原生态贴近的。它不是为了展示技艺,而是为了展示生命,所以这些东西不是能学来的,而是他们与生俱来的。
新闻周刊:您以前一直是独舞,怎么想到《云南映象》中用群舞的方式?
杨丽萍:原来是我个人的主张,把童年在我生活中打下的烙印以舞蹈形式表现出来。到现在为止我也一直主张这种独特的、具有个性的云南特色舞蹈。
现在我这种主张放大了,很多人跟我一起主张了,包括《云南映象》的合作者、演员等,成立一个庞大队伍来主张我原来的这种艺术精神。
新闻周刊:有报道说您认为把这些快要匿迹的艺术传承下来是一种责任?
杨丽萍:不能说是责任。“责任”是被别人加上的一个词。我自己觉得不做是个遗憾。这台民族歌舞本身具有很多闪光点,这不是我刻意要去“主张”的,它只要这样去成立和表现之后,就具备了传播和保护的责任。
我不可能扭转什么,也不可能更多地显示什么。个人力量毕竟是小的,我怎么可能阻挡得了恐龙的消失,我不可能拯救恐龙。换句话说,我不可能拯救那么多(可能消失的)民族艺术。
没有太多的这种所谓的“责任”,我只是从一个舞者的角度做了该做的。在我们做它的同时,就承担了一个“保护”的意义。
新闻周刊:从以前的低调到现在的高调,您觉得是自己的性格改变了吗?
杨丽萍:我的性格属于比较内向的,但我的能量告诉我可以做很多事,包括做这么一大台东西,包括很有耐力地坚持下来,包括我能坐在这里接受你的采访。这是我的能量,并不是我做不到。以前低调是性格的原因,并不是我没这个能力。
我有耐心来接受这么多媒体的采访。就是因为它不是(属于)我个人的。
我从来不会改变什么,也不会抵触什么,只是个性中的一些因素给别人造成误解。我们少数民族的精神就是真诚的,不会有拧巴,所以你如果看过《云南映象》,就觉得很灿烂、很透明、很干净。我们这些人的精神都是纯粹透明的,我不会隐藏什么,也不会太做作什么。
“跳舞是为了和天地沟通,和神明对话,这种东西只能是意会的”
(“她的手非常冰凉”,一位和杨丽萍握过手的记者非常清晰地记得握手时带给他的印象,“她是一个完全为舞蹈而生的人,全身不会有哪怕一点舞蹈以外的东西”)
新闻周刊:您觉得舞台上“骄傲的孔雀公主”和今天平和地接受采访的您,两种状态哪种更接近真实的自己?
杨丽萍:因为外面的人喜欢去评价和界定,我自己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我,很自然,很真实。
新闻周刊:有媒体报道说《云南映象》是您“息舞前的一个美丽的符号”?
杨丽萍:我从来没想过要息舞。息舞如果是指表演舞台上的舞蹈,我可能会。因为人是有极限的。
我们跳舞是生命的需要,是生活的一种方式,舞蹈是我们的一种仪式、是生活。
也没准哪一天,我不在舞台上表演了,就是说我想停下来了。因为我也没什么计划,说走就可以走。
(《云南映象》只是)30多年后我突然想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就很自然走下去了。我就是什么都没有想。如果那么功利,想那么多,什么收山啊、颠峰啊,都太可笑。这不是一个真正舞者的精神。
新闻周刊:您的《雀之灵》已经跳了很多遍,您从不觉得厌倦吗?
杨丽萍:那是一种信仰。孔雀是我们的图腾,我们很尊重它,崇尚它。因为我们跳舞就是为了和天地沟通,和神明对话,这种东西只能是意会的。我如果能讲清楚,就没办法用舞蹈来表现了。就是因为说不清,才跳舞。
新闻周刊:有人说杨丽萍是一个“为舞蹈而生的人”,您如何评价?
杨丽萍:应该说舞蹈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一种最佳的表达语言。
换句话说,我不会为舞蹈而死,那太极端。偏激是一种很弱的表现。生命有很多部分,它只是我的一部分。我从来不去想它占有多大,什么都想清楚就很累了。
新闻周刊:将来如果从舞台上退下,你会隐退到云南?
杨丽萍:不叫隐退,只是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我喜欢在哪里就在哪里。我本人非常喜欢洱海,喜欢水。
杨丽萍极注意形象。在采访中她一再要求摄影师用闪光灯拍照,并对以前一些媒体的照片颇为不满。“显得我满脸横肉”,她笑言。当问及她是否太追求完美时,她反问:“跳孔雀舞的人能不爱美吗?”
为了这台歌舞,一贯低调的杨丽萍对媒体非常地合作。但在采访中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空氵蒙的神色,让人不仅心头一颤:她人在这里,心在哪里?或许早已飞回到美丽的苍山洱海。
杨丽萍,云南大理白族人。
1971年,13岁的她从村寨进入西双版纳州歌舞团。1986年她创作并表演了独舞《雀之灵》,并一举成名。
一直以来,人们将这位从深山里走出来的神秘舞蹈家称为“巫女”——一位善于用肢体说话的人。
杨丽萍式的舞蹈风格,最大胆和成功之处在于她将舞蹈中原本动态的艺术表现形式转化为静态的,而且她的舞蹈风格又大多源于自然和真实的生活。
她在舞台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魔力,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个休止符,都有如微风从一泓止水上空掠过,寂静的身体里,便有了细浪追逐的声音。
她让人动情于她自己的感动,自己的发现,她的世界无需用人的语言便能读懂。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200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