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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弗罗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梦中的邦巴迪尔老家,灰色的雨帘把一切都变成了银色的玻璃,他看到了白色的海岸,在迅速升起的阳光下,还看到了海岸后面一片绿色的乡土。”
——《魔戒》·【英】托尔金
本刊特约撰稿/朱靖江
如果当代人类文明被核武器彻底毁灭,如果新的文明从历史的废墟中再度崛起,如果一部名为《魔戒》的电影三部曲成为我们遗留给后人惟一的存证,那么,在未来史前考古学的教科书里,我们是否会因这份看似无懈可击的“真实史料”,而被定论为生活在魔怪、精灵与喷火飞龙当中的凡人族类?我们是否会作为“黄金时代”的伟大先民而被顶礼膜拜——只因为我们拥有匪夷所思的魔法巫术而非索然无趣的科学技术?或者说,当我们眼前的真实世界退隐到梦幻的深处,当好莱坞制作的海市蜃楼成为现世文明的水中倒影,我们是否才真正地意识到:生命有时比生活更精彩,而无疆的幻想才是我们的灵魂归宿?
对于一部席卷了11项奥斯卡金像奖,迄今赚取了将近10亿美金票房收入的电影而言,单纯的溢美或者批判都显得有些自讨没趣。作为我们这个时代一座庞然兀立的精神堡垒,《魔戒》如同影片中的王者之都“米纳斯·蒂里斯”一般,毫不掩饰地炫耀其权力与财富、文治与武功,以及它作为盎格鲁·萨克逊文化衣钵传人的那份血统正宗式的矜持。
《魔戒》是借由科技文明暴发的此岸世界向其灵魂深处的孪生兄弟——隐现在传说与梦幻当中的魔幻王国一次奢华而又恢弘的致礼:用我们这个时代最高超的“工业光魔”——数字影像科技,为久已萦绕在精神世界的那份异端的乡愁,构建起一处“不是天堂,胜似天堂”的光影彼岸。
正如奥斯卡评奖人所宣示的那样,《魔戒》三部曲是好莱坞高科技电影的又一座里程碑。在它的光芒映照下,曾经以数码奇观惊艳天下的《侏罗纪公园》、《泰坦尼克号》、《角斗士》等影片都显得未免简陋粗糙,无可抗衡于这位真正缔造了数字“史诗神话”的影像新君。几只复活的恐龙算什么?《魔戒》能够将生命的灵息赋予任何真实或梦魇中的怪兽;一艘灭顶的冰海沉船算什么?《魔戒》在顷刻之间便可以毁灭百十条巨舰;一座万民欢呼的古罗马角斗场又算得了什么?《魔戒》中广袤无际的沙场足以令百万雄师鏖战征杀。
作为诞生于106年前的二维影像艺术,作为曾流落在十字街头的地摊杂耍,电影在《魔戒》当道的今天几乎达到了其技艺的顶峰:无怪乎本届奥斯卡将所有与技术相关的小金人一股脑地塞给了它——就仿佛把开天辟地、创世造人的功劳全部奖赏给《圣经》当中的上帝一样。
同样是奥斯卡的金色指针,却又不安地显露着《魔戒》的另一副面孔:没有一名演员因为在这部电影中不知疲倦的表演(三部曲的总长足以使人熬过一个通宵夜场)赢得任何奖赏。好莱坞数字大片重特技效果、轻人性挖掘的“非人化”痼疾,在这部划时代的鸿篇巨制中再度暴露无余。粉墨登场的《魔戒》群雄中,有谁会留给我们难以磨灭的记忆吗——如同阿甘(《阿甘正传》)、华莱士(《勇敢的心》)、辛德勒(《辛德勒的名单》),抑或是《大话西游》里天人交战的孙悟空那样,成为我们脑海中永远鲜活的面孔?是的,游侠兼国王阿拉贡勇毅善战、神巫甘道夫仙风道骨,而肩负着摧毁魔戒使命的弗罗多百折不挠,但他们都好像是电脑RPG(角色扮演)游戏中的角色,被一只看不见的导演之手所推动,作为这场电影版“魔法门英雄无敌”游戏里不可或缺、却又难逃宿命的几枚棋子而已。
恢弘的战争场面、华丽的电影音乐、甚至跌宕起伏、天马行空的故事情节,都无法掩饰这部电影巨作里人性的缺失。
如果说同样以三部曲的形式号令天下电影观众的《黑客帝国》是一场末世情怀的摇滚乐,那么《魔戒》则是一首满怀乡愁的安魂曲。它的小说原作者:英国牛津大学教授托尔金在半个世纪前,以文字的力量缔造了这一整个魔法王国,冀望靠幻想与神思逃离世界大战带给他的时代创伤。
50年悄然飞逝,托尔金早已作古,他笔下的传奇故事却以光影的形式再度风靡全世界——而曾经令其黯然神伤的心灵创口却依然未能抚平。在我们的世界与《魔戒》的神话之间,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如水中的倒影,虽然扭曲皱乱,岸上的风景却依稀可辨。
当《魔戒》首部曲的宣传短片于2001年5月在法国戛纳举行首映时,世界还笼罩在“千禧盛世”的和平气氛里。四个月之后,“9·11”恐怖袭击事件却悲剧性地改变了这一切。到2004年3月,《魔戒3:王者无敌》映现在中国电影观众面前的时候,我们已经经历了两场战争,见过太多的死亡与鲜血,甚至不愿再面对眼前这个阴霾笼罩的真实世界。
于是《魔戒》成了我们避风的港口,任由心灵徜徉在神奇美丽的魔幻世界,追随着精灵、矮人或中世纪骑士们无往不胜的征战生涯——至少我们早已知道故事的结局:魔戒熔毁,邪恶剪除,国王归位,万民欢庆……一切都那么安详与和睦,正如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份美好心境——如今,在不时传来自杀爆炸或反恐喧嚣的世界上,却恍然如一场海市蜃楼般的虚幻乡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