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李文——台湾著名作家李敖和台大校花王尚勤的非婚生女,2002年底由美国回国内生活。在国内一年多,投诉百余次,嗜“骂”个性犹胜其父。
任何积习被改变,时代被推动,往往都来自在当时常态下显得过激出格的行为。从这点上说,习惯沉默的国人又暗自期待更多的李文们的出现
本刊记者/丁尘馨
这是一场有意张扬的官司。
2月12日,北京高级住宅区嘉浩别墅的租户李文,状告其别墅物业——北京盟科置业有限公司,理由是对方单方违约和未尽义务。这场看似极为普通的小官司由于原告的特殊而变得不简单。
这是因为李文的身份——台湾知名作家李敖的女儿。
自2002年12月25日,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李文来到北京生活,随后一年多,李文因对物业不满先后搬了四次家:香江花园(月租1800美金)、名都园(月租1800美金)、北京国际俱乐部酒店公寓(月租3000美金)、嘉浩别墅区(月租1300美金),期间投诉100余起,投诉内容主要是无法忍受邻居玩具挡道、噪音太大、鸡鸣狗叫和内衣外晾、草地种菜等行为,并因“干扰自己正常生活”屡屡投诉于物业,又因物业无法达到其要求而频频搬家。
在新书《我和李敖一起骂》中,李文把小区中令她不满的事情一一罗列,居然收效甚佳——一些投诉得以解决。也由于此,2月10日,李文所在的嘉浩园区物业突然向其发出“逐客令”,以李文“给整个园区的生活造成极坏的影响”为由,要求李文搬离小区,否则将予以断水断电。这也导致李文将物业拉上公堂。她同时表示,自己是一个很守约的人,合同不到期她不会随便搬家。
如此数量的投诉,是否内容太过于琐碎?曾旅居美国的学者梁小燕认为,李文一连串行为的背后有东西方文化差异的因素,也有国家间不同的制度及李文独特的个性等因素。而在很多中国人眼里,这个唐·吉诃德似的人,是在试图以西方人严谨规范的生活标准,用没有长矛的双手和智力,近乎徒劳地抗争中国的不良积习,她是否用力过猛或干脆没有必要?
2月21日,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了这个令许多人且爱且厌,又让人好奇的女子。
李文所住的那栋红色小楼,在整个别墅区的边上,就如它主人现时的处境。
很远就能看见那个贴在窗户上示众的标语——“文明人住文明公寓”。大门处,左右各张贴着警示路人和激励自己的字条,其中一张赫然写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适写给李敖,以此两句勉励伟大的李文”。抬手门铃按钮边,一行黑字,“只需按一次”。
应声而出的李文麻利地引入我们,套上鞋套后,记者进入了这个不允许有任何干扰的“领地”。李文先带我们逐一参观了她的房间,在书房的小白板上,写满了李文用来激励自己坚持下去的名言,她说,每天她都会念上好几遍。
“养鸡养狗这种事情在美国、特别是这种给外国人盖的国际别墅区里,是不可思议的”
新闻周刊:为什么前三次看不惯物业你都搬走了,这一次这么坚持?
李文:前三次他们承认错了,但还是做不到,达不到我提的要求,然后跟我讲,定金还给我。这样我也高兴,毕竟他认错了。
可是,就这一次我搞惨了。要赶我走,还威胁说要断水断电。
新闻周刊:有人指出你用DV拍摄别人家的隐私,同样是违法的。
李文:我可以拍,我今天拍他卧室都可以,只要不公开。我拍他是为什么,就是拍他的证据。要是没有这些证据的话,你们媒体会登吗,会帮我吗?
新闻周刊:可是在中国,有一个说法是“入乡随俗”。甚至很多外国人来中国,都接受了中国人的一些习惯。
李文:我觉得来中国的有两种外国人,一种是yellow fever(黄色的病态),他们对黄皮肤的中国人很着迷,他们真的很喜欢中国文化,所以他们不会去批评它;另外一种相对高层的人,就像是住在这的外国人,像摩托罗拉、IBM的高级管理人员,公司提供免费司机、免费阿姨、免费学校,享受这样的待遇他们何必抱怨呢?
就算不满,他们有时间投诉吗?
新闻周刊:在美国你也这样骂?
李文:在美国骂得最凶。
新闻周刊:也是恶劣的环境让你不能忍受?
李文:在美国投诉效率高,有的一分钟就解决了。同时它有很多投诉热线,他们的物业管理也没有那么糟糕。比如说养鸡养狗这种事情,在美国、特别是这种给外国人盖的国际别墅区里,是不可思议的。
新闻周刊:在美国你会通过什么途径?
李文:我会找物业部,我付钱给物业,他就该去做这个事情。
新闻周刊:你是否是在用美国人的思维做中国的事情?
李文:不对。我不太喜欢人家讲这是文化差异,我就事论事,我每月花1300美元的租金,每天早上5点钟就“咕咕咕”地听见鸡叫;好不容易天亮鸡不叫了,6点多钟,狗又开始叫了;这还没完,物业的员工开始上班,接着在路边喊,“哎呀,我们今天要办什么公;你家那个女的怎么样啦,老妈子怎么样……”
我想你也不希望看到这些。
“可能是一千万中国人里头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可是我觉得该做的事一定要做”
新闻周刊:关于你维权的报道和新书几乎同时出来,所以有人觉得,这是……
李文:炒作?我知道你想问是不是炒作。我是觉得,第一,正面的炒作不是个坏事。要不大家都麻痹在这个烂摊子里面,永远不想去fight for(抗争)自己的权利。如果他们看到李文这么做了,也许有0.1%的人说,“好吧,我们支持她,我们可以站出来。”
就算我利用爸爸,So what?(那又怎么样?)父母就是给小孩利用的嘛。
新闻周刊:你想改变什么?人的习性,还是不够合理的制度?
李文:我觉得人的行为是最重要的。
当然这种行为不是我一个小小的李文能改的。不过我觉得这个新闻炒大一点的话,会有帮助——更多的人看,我想应该会产生不小的力量。至少有一个开始。
以后我还希望跟教育部门谈一谈,因为没有知名度没有人会理你。我觉得应该要培养小孩,从课本、老师开始,教一些礼节、道德和为人处世方面的知识。
新闻周刊:你这个工程好大。
李文:是很大,不过当初我来的时候,我已经选择这条路了。我放弃美国的太多东西,特别是环境。
所以我想,以后有机会和教育部的人聊聊天,看能不能有所作为,比如消费者基金会,我可以做他们的形象代表——免费的我也做。因为这事情不能停,不能说一炒热就不管它了。
(在美国,李文做了15年的教书工作,主要是教在美国的内地、香港人,或外国人第二语言——中文是他们的第二语言。
回北京后,她买了好几本关于消费者权益的书和案例,中文她看不太懂,但是她谈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正慢慢地学)
新闻周刊:但是靠你一个人的力量,可能吗?
李文:不可能。所以特别累。我知道我一个人打不了这个仗,所以我把这个新闻炒得这么大,就是让媒体帮着我一起做。
我相信,今天如果我没有新闻点,不是李敖的女儿,也不是美国回来的博士的话,我们也许没有可能见面。
再者,我希望能改进北京人——我也知道很难。不过至少让他们看看,我李文至少在试。
很多人对我说,“我们是个小公民、小农民,没这种胆量,但我们很欣赏你的个性,都希望有你这种人”。看到这些鼓励的信,虽然累一点,但是我觉得可以做下去。
新闻周刊:有人把你称作是“美国来的王海”。
李文:我对他不是很了解。王海跟我的性质不太一样,他是有利润的,我现在一个钱都拿不到。
前两天我律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他说,“李文,你做这么多的事情,你的目的是什么?”大部分的北京人不明白我在做什么。他们觉得我不可思议。
可能一亿人就我一人这样,我就是这样子的嘛。
(说到这,李文突然起身径直走到厨房,对做钟点工的阿姨说,“阿姨,你的窗户没开,你又忘记了对不对?窗户一定要打开,我都闻到油烟的味道了。谢谢。”回座后,她解释自己最怕油的味道)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的个性,假如今天是我妈妈好朋友的女儿(有这些问题),我也会投诉”
新闻周刊:如果你把这个标准降低一点,也许大家都会开心一些,你也不会这么累。
李文:你看我给自己写的名言,“一个人不能compromise your principle(妥协你的原则),”否则,我可能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因为我知道我在退步。
有人说,李文你宽容一点,温柔一点。其实我平时很温柔的,今天我们这么短的时间,你没看到我温柔一面。
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职责),我爸爸的工作就是和黑暗的政治抗争到底,我的雪橇狗的工作就是雪中送炭,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打抱不平。
新闻周刊:会不会是你对外界过于敏感了?
李文:也有可能,我是缺乏安全感。
我是一个没有父母陪伴长大的孩子,也没有兄弟姐妹,无形中,我会保护我自己。当你只有一个人的话,你会自然有一个shell(外壳)挡在前面,我相信你们任何一个人如果在我这个处境的话,也许会更加保护自己。
新闻周刊:在你这100多起投诉中,绝大部分还是输了。你还会继续吗?
李文:可能爸爸的书你看的不够多。如果我今天在非洲、在美国,我也照样骂。只要是侵犯到我的环境,使我不能睡觉、写书、教书的时候,我一定要反抗。我的力量只能守住我的小房子,抗争像物业这样最靠近我的事情。
新闻周刊:人的抗争是为结果服务的?
李文:这个不一定哦。当你去看一场球赛的时候,你还没看我就告诉你结果那是什么感觉?
我爸爸很多事情也没有成功,我不能为没有成功就放弃,我就认命,对不对?大家都不会去改进,那怎么办?
“利用一下爸爸我觉得不是一件坏事”
新闻周刊:你这样做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是李敖的女儿吗?
李文: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一是我自己的个性;另外,我是中国人,我要帮助中国人(学会抗争);他们需要我的帮助,精神上的帮助。这些加起来,就变成我今天这个人。
新闻周刊:这样的“精神慰藉”能起什么作用呢?
李文:总比没有好吧。下一步他们就可以说,我不能再拖下去,也许他们就会采取行动了,想李文可以做到,我们也可以做到。
新闻周刊:你书上提到,爸爸为了爱护你,曾经劝你不要去投诉,你没有听他的?
李文:不听。他也知道我的个性,我要投诉就让我投诉。
我也在学习,我可能也需要改变。也许我做的方式不太对,不过我有我的方法。
新闻周刊:你在很多地方都提到爸爸李敖,你似乎愿意生活在他的影子下?或者你愿意别人叫你“女李敖”?
李文:我觉得有他没有他都可以。有他有利,因为支持我的人有四分之一是支持爸爸,再支持我。而要把这件事情炒作得热闹一点的话,利用一下爸爸我觉得不是一件坏事。
我自认我是individual(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是李文,我在美国过了30年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我是李敖的女儿,我照样过得很好。
我当然以爸爸为骄傲,可是我也是一个40岁的独立的女性。
茅于轼说过一句话,“道德的产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现在还没有结束……很多情况下,做好人的变成大傻瓜。这好比在红绿灯下,很多人闯红灯,那些少数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则成了‘傻瓜’。可正因为这群傻瓜,我们的道德才不致垮掉。”李文说自己愿意做那个红绿灯下的傻瓜。
2月21日下午,李文再次收到嘉浩园区物业公司电子邮件发出的“驱逐令”,理由是“您运用媒体大肆炒作……给我们正常工作带来不便……无论如何,业主、园区的其他住户和物业工作人员都不欢迎您继续住在这里……”
2月23日上午,李文接到物业老总的亲自“问候”,“请你赶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