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止庵
胡兰成所著不限于《今生今世》,《今生今世》不限于胡张关系,胡张关系不限于二人情事。以此为前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就自己确实所知发表一点意见。所知不够或尚且不知者,则归诸缄默,敬候高明指教。从胡张关系入手来谈《今生今世》,或《今生今世》里的胡兰成,当然只是此书的一种读法。在这一点上,我与“张迷”或者并无区别,然而彼此之间也只有这点相同之处。谈到《今生今世》,涉及几种立场,譬如张爱玲的,胡兰成的和“张迷”的。我对于这三方面都理解,至少不笼统或轻易否定,但都不能完全认同。
按照张爱玲的意思,则此书既不该写,也不该出——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她自己写《对照记》,于情感往事不著一字;然而写与出她都无从左右,所以既不是认(“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也不赞助(“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假若站在她的立场,则这一话题根本就不成立。反过来说,我们阅读、谈论《今生今世》,并视为张爱玲研究的必读书,已经与她颇有抵牾。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成就最大的作家之一,因而成为大家阅读、研究的对象——我们与她的关系,说来无非如此。如果此即“张迷”的态度,则我自居就中一员;如果逾越这一限度,乃与彼辈分道扬镳。前些时写《张爱玲画话》,有云:“我是一个‘张迷’,但我是‘旁观者清’的‘迷’。”正是这个意思。
如前所述,胡张之间并不限于情感关系;而情感之事,又非我等外人所宜于饶舌。站在其中任何一方的立场讲话,都未免可笑。我所不满意于胡兰成的,其实只是他的情感态度;而这并不限于对待张爱玲,《今生今世》中讲到其他几位女子,一概如此。不过眼光若只盯住这一点,又未免顾此失彼。我说:“胡兰成是个旧式才子,其种种毛病均可归结于此;然而却很能领会张爱玲这种新人。他用情浮泛,迹近游戏;具体到某一点上,则不乏深入之处。如此自相矛盾,哪一面也不足以掩盖或抵消另一面。”就胡张关系而言,“不乏深入之处”的另一面延伸至于情感之外,似乎更值得我们留意。在我看来,胡兰成在思想与艺术上对于张爱玲理解最深,而这在《今生今世》中有充分体现。譬如他说:“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又说:“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又说:“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这样的话,其实也可以用来形容鲁迅的某些小说;我读张爱玲的《茉莉香片》,觉得与鲁迅的《明天》好有一比。我曾说中国现代只有两三位作家没有廉价的同情心,鲁迅与张爱玲即在其列,他们清醒到无所顾忌,无所畏惧。至于胡兰成讲:“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评张爱玲》)不啻是给现代文学史重新厘定一条线索;真正是从人性开掘入手,而不再受限于题材大小之类。
话说回来,这番议论还是由打胡张关系入手,而这只是《今生今世》一种读法。附带说一句,简体字版添加一个“我的情感历程”的副标题,实在大煞风景。此书所提供的,远比这要丰富得多。这里且举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例子。苦雨斋四大弟子,俞平伯、废名生平资料都很丰富,江绍原也有人研究,惟独沈启无隐而不彰。尤其是被周作人宣布“破门”之后,他去武汉与胡兰成等同办《大楚报》,详细情形似乎只见载于《今生今世》。此前胡兰成办《苦竹》杂志,第一期发表署名江梅的《周沈交恶》一文,把周作人比作张爱玲所写《年青的时候》里的潘汝良,篇末明言“我个人,是同情沈启无的”,可能多少代表胡兰成自己的立场。然而待到他与沈启无共事,生出不少龌龊;是以《汉皋解》一章谈及此人,多所贬斥。其中有云:“他的人是个既成艺术品,可以摆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躯在艺术边外的就只有贪婪。”又说“启无僭越”,这很接近于周作人的有关说法。周氏晚年给鲍耀明写信说:“尚有一人则早已绝交(简直是‘破门’了),即沈启无是也。其人为燕京大学出身,其后因为与日本‘文学报国会’勾结,以我不肯与该会合作,攻击我为反动,乃十足之‘中山狼’。”或许可以相互参证。
以上所谈,着眼点仍在对象一方面;而《今生今世》中,胡兰成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体。对此我的意见,无非前面谈到的不满意他的情感态度,赞同他对张爱玲的理解,以及承认《今生今世》的文学价值这么几点。当然这并不足以概括《今生今世》,更不足以概括胡兰成;然而在未曾通读其全部著作之前,我所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荀子有云:“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言而当”我不敢打保票,“默而当”却是无疑的了。
(《今生今世》,胡兰成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