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最近出版,对大陆的诸多“张(爱玲)迷”来说,这无疑是件“悲喜”交集的大事。喜的是《今生今世》“对了解和研究张爱玲来说,不仅是重要文献,甚至已成‘海内孤本’。”因此大多数“张迷”读《今生今世》,着眼之处恐非在胡本人,而是在胡张之间“爱与恨的千古愁”。至于悲,自然是胡的用情浮泛,对读者心目中的天人张爱玲始乱终弃。连序文作者止庵先生亦毫不掩饰好恶地品评道:“对于胡兰成的政治行为和情感态度,我都觉得不足为训。即以后者而言,他岂止有些讨厌而已,还颇得意于这讨厌;其为‘张迷’所痛心疾首,亦属理所当然。”
这一切皆在情理当中。文本阅读本是一部观念史,读者会基于自己既存的好恶和观念,有选择地注重文本当中的某部分内容,并对之形成道德和价值判断。读罢《今生今世》,以我们的道德伦理判之,确实不能接受胡氏“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式的情感态度。但遍览全书,通观胡氏人生履迹,又深感人性复杂,社会复杂,而复杂的人又生活在复杂的社会中,人性与社会因而纠葛绞缠,断不能对一个人轻下判决。我们若想真正地了解胡氏“不守操节”的人生历程,不仅需要了解那个时代的历史,还需要细细阅读他在《今生今世》。
胡兰成出身浙江一个农民家庭,自幼便接受家庭和学校的传统教育。从贫寒中挣扎而起的经历,培育了他小农般的乖巧务实和自私自保的处世作风,缺乏贵族传统下“君子志于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高贵士大夫气质。在《今生今世》中,他自己坦直地自白:“我就是个俗人,喜欢世上的荣华富贵。”诚如王德威先生所评:“胡兰成的文才甜腻妩媚,所思所见,确有别于‘感时忧国’的文学正统。”然而,世俗心重的胡兰成却又不失所谓的“文人风流”。他似乎是贾宝玉式的天生情种,尚幼小时见到新式打扮的王家大小姐便“我心里亦有爱意”。《今生今世》对几位女性的才情德品,以及相爱相处时的男欢女悦,无不极尽笔墨。纵观胡氏一生,可以这么说,其情虽不专,却也不伪。
功名心重兼生性风流的胡兰成却又生不逢时,恰值家国山河破碎之际。他无有机会货与帝王家得登高堂华屋,也未得闲情把酒临风嬉戏于秦淮歌舞,一生颠沛流离。小农般的务实自私、传统士人伦理价值的缺失以及生性风流的个人特质,与乱世环境相结合,正是造成胡氏后来政治和情感不守节的主要根源所在。他在乱世之中为求得荣华和快乐,不问缘由地抓住每一根能抓得到的稻草,不仅在政治方面如此,投靠汪伪政权充当笔杆子,官任宣传次长。在情感方面也概莫例外,日本投降后,他在逃亡过程中与绍兴斯家小娘范秀美的婚姻便是典型一例。他给自己找的说法是:“我在忧愁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他斥责历尽艰辛来探望他的张爱玲,忘了在武汉因他而入狱的小周,将其务实、自私和风流的本性表露无遗。
要而言之,《今生今世》是一部胡兰成人生和心灵的自传,非“张迷”眼里的张爱玲而是他胡兰成,才是书中真正的主角。从中我们不仅能看到胡张红尘之恋的幽怨往事,而且更能帮助我们找到胡张爱恨情愁的根源所在,让我们能够认清遮蔽在张爱玲身影下的真实胡兰成——一个才华横溢而又鄙俗无良的胡兰成。从他“清嘉婉媚”的文字脉动中,我们可以激赏中文之美,亦可澄明文学史事。当然,这仅就《今生今世》的出版在文学和阅读方面的意义而言。就当今中国社会来说,该书的出版使胡氏“其文未随其人废”,至少从一个点上映射出,幸赖最近20余年的社会经济现代化进程之功,我们国家的社会包容度扩展了,价值判断也渐趋多元。
《今生今世》、胡兰成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
来源:中国书报刊博览、作者:洪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