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晚上,和阿来、易丹、何大草、麦家等一帮朋友在成都城南一家酒吧里喝酒聊天。酒吧里有相熟的人过来打招呼,并告知我们说:张国荣跳楼自杀。大家哄笑,都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今天是愚人节啊。那位说,是真的,才看了凤凰卫视,有画面的。大家继续笑,说到愚人节前比尔·盖茨被暗杀那则谣言,以及今天各自手机上收到的谣言。大家不再理这个话题,继续侃伊拉克战争。我心里突然乱糟糟的,预感到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这个晚上大家喝的是芝华士兑康师傅绿茶,非常流行但乱糟糟的一种喝法,喝到嘴里不知是茶味、酒味还是饮料味。
还没有过完愚人节,张国荣的消息就被证实了。
他知道这一天出这样的事,人们首先的反应就是玩笑、谣言。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吧———他愿意把他的一生在第一时间里当个玩笑当个谣言结束。一个人选择或者被选择成一种高空焰火般的生涯,把自己发射出去,炫目、鲜艳、众人仰望并钦羡,但那些绽放之后在黑暗中散落的碎屑,谁能知道呢?他喧嚣地活,也不可能安静地死,那么,就再来一个噱头,一个鬼脸吧。在愚人节这个最不正经的节日里,给我们一个最正经的噩耗。
前几年写过一篇关于张国荣的文章《美艳赞词》,我说他“美貌、毒辣、轻薄、绝望”。我还说,“……他着一双红色高跟鞋、涂着口红上场,唱得个欲生欲死、如泣如诉,像一个冤仇未报的妖娆女鬼。……但是,听听那一把嗓子,那把地地道道原汁原味的男人的暗嗓,就会知道,这中间有一种深刻的绝望。轻薄又能怎样?轻薄又能搭救什么?”写这篇文章,我以为他会活很久很久,像很多艺人一样,老得不成样子了还要招摇过市。我也知道他是一个伟大的艺人,经得起世人各种各样的议论。前段时间,我还把他1989年告别歌坛演唱会的DVD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看他跟现在毫无二致的年轻容貌,心想,老天真是厚爱这个人,一点点也不肯让他衰老。我没有想到,他虽然不肯老,但他却想死。更没有想到的是,他敢死。
看网上消息,陈凯歌哭了,说,“他真成了程蝶衣了。”《霸王别姬》里的那句著名台词应在了他的身上,“不疯魔不成活。”
我非常难过。从酒吧回家的路上,看着深夜空荡荡的街景,身体里有轻微的酒精反应,正好让我可以想象一番一个人从高空坠落的那种感觉,也正好配合心里失去一个人的那种恍惚的悲伤。我想,他可能是对的,他有权处理自己的生命,惟一不对的是,他让我们如此难过,而我们没有权力让自己安之如素;这就像我们爱他,而他不爱我们。这很不公平,但也没有办法。
世间有一种人,他生活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他又总是搁在我们的心里,一个闪神,居然也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光阴。他似乎一直就在那里,我们也许不知有福,只顾着享受他给予的一切,他的电影,他的歌声,他的绯闻以及他赏心悦目的容貌。这中间,我们漫不经心,我们鸡零狗碎,我们过着自己的日子,偶尔也有活得不耐烦的念头。然后,就是,他“砰”地一声走了,像一个人摔门而去。
我一向对“程蝶衣”有一种敬畏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的被魂附了体的角色。所以,《霸王别姬》的一切在我都是一种完美,包括片尾那首歌。这个时候,我想起这首歌中林忆莲唱道:“因为你不懂,只要有爱就有痛;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李宗盛赶紧对抗,悲愤地唱:“人生没有你会不同……”
这句话是我现在的话,是的,人生没有你就会不同。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洁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