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mes爷爷告诉我，科学不是编故事发文章，科学是敬畏，敬畏最客观的现实，哪怕它和你想象或者期待的结果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2008年初春，我刚来到伦敦求学。那天找一个同事咨询办公室电脑的问题，碰巧他正在打电话，我于是站在旁边等他，这时候过来了一个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老爷爷，看到我笑嘻嘻地说：“哇，还要排队呢。”我也笑道：“是啊，但是您可以排我前面。”心想，尊老爱幼吗。然后他问你是谁，还没等我回答就抓起我的ID开始念：“×××，Phd Student(博士研究生).”我一边想这个爷爷怎么像个孩子，一边向他介绍了自己。他得知我来自中国就提到他关注的事件，后来又聊起东、西方差异之类的话题。那个爷爷说托我把他手里的一本书转交同事，我说好。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地拦住他，想请教他的名字，他似乎略感意外，“My name？——James Black.”在我惊诧到呆若木鸡的时候他翩然而去，银发飘洒。什么？这，这不是我们这栋新建的大实验楼的名字吗？我更惊骇了，他还是1988年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James Whyte Black。

　　James爷爷的办公室就在我书桌的不远处，每次去实验室都会路过那里。那时候他身体比较好，每周都有两三个上午在办公室，透过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他在电脑前忙碌或者抱一摞文献或者和某个教授会晤。有时候他会去厨房泡一杯咖啡，如果你在他身后会自然地享受到他为你开门的绅士服务，尽管他已经离不开拐杖，尽管那时的他已经84岁高龄。于是有时候在厨房遇到的时候就会打招呼然后随便聊两句，直到那一次，他晃晃悠悠地从办公室出来，差点摔倒，我赶忙扶他，他说要回家于是我送他到电梯口……我忽然担心起来，于是飞奔下楼追到门外赶上他……他笑了，他抱了抱我又亲亲我的脸颊说，真开心有人这样惦记他。

　　他推荐了一本书给我：《1421中国发现世界》，讲的是郑和下西洋发现美洲、澳洲大陆的故事。那是一本哪怕不是史实，也能让每一个中国人血脉沸腾的书，一位英国的退休海军艇长试图用它颠覆全世界课本上“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历史。而它也沉重地叩击着中华民族那沉睡了千百年的灵魂——开拓创新的灵魂。

　　2009年2月份我的第一次组会汇报前夕，正好碰到他问我在忙什么，我说在准备这周组会一个钟头的汇报呢，他于是问我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然后说：“到时我一定来哦。”什么？我吃了一惊，就我这个初涉科研才一年的小丫头，能够邀请到诺奖爷爷听我的报告？！一切幸福到简直不真实……后来因为老板临时有事所以组会延期了，James爷爷没能参加。但是他让我搬着笔记本电脑去他的办公室把我的报告完完整整地给他讲了一遍，他给予了肯定，也提了好多问题。我下意识地应对着：“这个实验结果应该是……”他忽然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永远都不要说‘应该’，因为在科学研究中没有什么结果是按照人的主观意愿‘应该’发生的。在做任何一个实验之前都不要预测它的结果，你要客观地去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脸红了，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又深又疼。

　　科学是什么？James爷爷告诉我，科学不是编故事发文章，科学是敬畏，敬畏最客观的现实，哪怕它和你想象或者期待的结果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他拿起一支笔假装要打我的手心：“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这幅图所表现出的两组最大的不同在这里吗？”我汗颜……其实我不是没有看到这不同，只是我选择了忽略，为了更简单地把故事进行下去。他看着我走出他的办公室，摆摆手说：“有什么问题随时敲我的门或者给我发邮件，写了东西的话也欢迎发给我看看。”可是我多么可恨，只发过那么几封邮件给他，如今看着去年写信给他分享我的海报获奖喜悦的邮件，不禁黯然泪下……

　　其实早就知道他身体不好，有一次看到他手背上埋着的输液管子和一块块淤青我很担心地问他：“您去医院了吗？您的身体还好吗？”他却爽朗地拍拍我说：“生命是用来做事情的，而不是用来担心的。这是我该操心的事，可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哦。”于是我释然了，我明白他不想让一个晚辈无谓地担心，而他更加希望看到的是茁壮成长的我们吧。上一次和他闲聊是去年年底，他问我最近忙什么，我说我最近在做细胞凋亡，他笑吟吟地问：“那细胞凋亡和死亡有什么分别啊？”我答上了一些，却也遗漏了很多，现在想想真觉得惭愧……我平淡地说：“这个实验有点意思。”而他反问我：“只是有‘点’意思而已吗？”他激动得就要跳起来：“这是多么有趣的研究啊！”之后他又喃喃自语道：“可惜我太老了，申请不到基金了。”而我怎么会知道，那一次，竟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说话。James爷爷，如果我知道今天我会失去你，我该怎样用力地珍惜能看到你的每一天每一分钟，该怎样缠着你和你说话，该怎样努力地学习来宽慰您那颗爱护晚辈的拳拳之心……

　　记得他曾经问我：“你爱做白日梦吗？”我说有时候会啊。他说：“我可喜欢做白日梦了。”而在去年我有幸听到了他唯一的一次讲座之后，我才终于了解了他的“梦”。讲座结束的时候系主任请他给在座的后辈学者介绍一下成功的经验，他微笑着说：“我从来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给自己设立什么目标，我就跟随着我的兴趣和好奇心的指引去做研究，仅此而已。”台下掌声雷动，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他的梦，而正因为他追梦的执著，全世界亿万病人的生命才一个个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今天他走了，但他发明的药却留在人间，继续造福着不计其数的病人；他对科学的热情——从生到死都保持着的那孩童般的真挚热情却永远留在了我们心里，拷问着也温暖着我们的灵魂……　(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