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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余锎
家族与大财团的纠缠,造成了日本政治中的畸形,鸠山走上日本首相之位,“改变”是否可能?
在一个地震多发的国度,人们对于变动的世界往往有更大的忍耐力——这也许能解释日本长达50多年阴暗窒息的政治气氛。然而,8月30日的日本街头,你却能看到希望的暗潮涌动,日本人纷纷走出房门,来到投票站投出自己的渴望。8月31日,日本共同社投票站选民调查显示,最大在野党民主党在大选中大获全胜,获得众议院总数480议席中的308席,大幅超出执政所需的单独过半数241席。这一结果,意味着民主党实现了政权更迭,将执政半世纪的自民党请下了台,似乎为垂垂老矣的日本政坛注入奥巴马式“改变”的血液;而这一结果,也将民主党党首鸠山由纪夫带到了政治生涯的最高点。
旧话犬猿之仲
尽管众多的学者在大选前就已明确预言了自民党的惨败,但民主党的大胜依然让许多人兴奋不已。这种对未来改变的喜悦蔓延在8月31日东京报纸头版的标题上、电视采访行人的表情中、鸠山由纪夫灿烂的笑容里,还有民主党总干事小泽一郎情绪复杂的眼泪之中。媒体的目光大多集中在了大选对垒两方——鸠山与麻生的家族恩怨之中。这并非单纯的猎奇,在家族门阀势力占据政治统治地位的国家里,60年前的纠葛也许正是人们理解今日政坛怪象的源头所在。
62岁的鸠山由纪夫出生在日本最显赫的政治世家,到他与弟弟鸠山邦夫这一辈,已是四代从政。鸠山兄弟的曾祖父鸠山和夫,原是东京大学法学系的教授,后投身政坛,成为二战前日本众议院的议长。鸠山家族最著名的人物则是他们的爷爷鸠山一郎,他在二战后重建自由党,历任日本52、53、54三届首相。由于促成了自由党与民主党的联合,鸠山一郎可谓自民党的建党功臣。继承父亲衣钵的鸠山威一郎虽对政治毫无兴趣,却也三次当选参议院议员,并成为福田赳夫内阁的外相。鸠山威一郎娶了普利司通公司创始人石桥正二郎的女儿,为两个儿子带来的是权力与财富的两重家族渊源。
鸠山家族创造了连续五代子弟都考入日本第一学府东京大学的奇迹,与权力的紧密关系还常使得他们被称为“日本的肯尼迪家族”。
尽管如此,当听到小儿子鸠山邦夫在小学三年级就宣称要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还要当首相”的理想时,鸠山威一郎却很不高兴。他反对儿子的志愿,告诫他说:“如果你要当个政治家,你就要先当个坏人。”鸠山邦夫回答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爷爷肯定是个非常坏的人。”而父亲则反问道:“难道你不知道么?”
鸠山威一郎的反问肯定来自童年关于政治倾轧的深刻记忆。这正是鸠山与麻生家族纠葛的来源。64年前,二战刚刚结束时,日本政党林立,而自由党在鸠山一郎的带领下逐渐崛起并获得了选举的胜利,自由党的二号头目则是麻生太郎的外祖父吉田茂,两人被称为“犬猿之仲”,鸠山尚武,而吉田头脑灵活,两人都曾在军国主义政府中任职从而成为盟友。
正在胜选后的鸠山一郎踌躇满志准备任首相时,却遭到麦克阿瑟以“曾辅助军国主义政府”为名予以“剥夺公职”的处分。遭到免职处分的鸠山很快就挑中了吉田茂作为接替首相之职的人选。这种信任不单单来自友谊,更来自吉田曾对鸠山的保证:“只要你解除公职的处分一撤销,我马上把总裁的位子还给你。”
吉田一干就是断断续续的8年,而他的势力从此在政坛深深扎根。然而,1951年处分鸠山的决定取消后,吉田的誓言却成了一句空话,昔日盟友很快成了政敌。鸠山只能卧薪尝胆,他积极收拢旧部,并联合了吉田麾下有“昭和之妖”之称的岸信介。在鸠山的逼宫之下,吉田内阁被迫解散。心有不甘的吉田曾说:“我辞职也就辞了吧,可是我的政策不能没有继承人。鸠山是个病人,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的政策与我样样相反,宪法修正、重设军费……这些都是危险的事情。假如此人要夺天下,我一定要与他抗争到底!”
吉田的话也许道出了犬猿相争的实质,鸠山一郎与吉田茂关系的破裂在于两人鹰派与鸽派理念的冲突,同时,崇尚“友爱”、出于民间的鸠山对吉田接掌后形成的门阀政治强烈不满。但此时,吉田茂开创的政治传统已经逐渐成形,即使在鸠山一郎上台后,也无力改变。
这一传统,一传就是50多年。当吉田茂的外孙麻生太郎以自傲的形象,与鸠山一郎的孙子、崇尚改革的鸠山由纪夫同台对垒,为首相之位竞选时,对于60年前政治症结彻底改变的期望,难免在人们心中偷偷萌生。而此时,麻生是鹰派,而鸠山则成了鸽派。但是,鸽派的鸠山由纪夫说,要打破自吉田茂以来倡导的官僚主导的政治。“我如果赢得大选,将禁止政治家的孩子、孙子、外甥等竞选相同的选区。”
鸽子斗鹰
4个月之间,鸠山由纪夫的成功似乎来得太顺利又太突然。年初,就在民主党党首小泽一郎形势大好,准备拿下麻生之时,民主党和小泽的秘书却被曝出了西松建设政治献金一案,小泽只能饮恨辞职;在党内大选的考验中,鸠山由纪夫顺利打败了冈田克也,成为民主党党魁,从而获得了上阵挑战麻生的绝佳机会。此时的麻生已是内外受敌,民众对其冷漠和无能早就一片唾骂,而由于日本邮政社长西村善文连任的事件中,自民党内产生了裂痕,麻生更失去了其忠实的政治支持者——鸠山的弟弟鸠山邦夫。
鸠山邦夫曾是麻省内阁的总务大臣、支持麻生的议员组织“太郎会”的会长,在西村事件后,他愤然辞职。然而,值得玩味的是,在鸠山邦夫辞职的两个月前,鸠山由纪夫就曾这样辛辣地评论道:“两只鸽子正在永田町(日本国会、首相官邸所在地,喻为政坛中心)向麻生首相发起进攻,一只正面进攻,一只则在挑起内乱,此可谓鸽子之乱。”而众所周知,日文的“鸠”,正是鸽子。
鸠山邦夫似乎并不领哥哥的情,就在鸠山胜选民主党党魁后,他半带暗讽地说道:“大家都看到了我哥哥是依靠小泽的力量当选的,希望他能努力摆脱小泽。”不仅如此,鸠山邦夫还表示,他知道哥哥获选党魁感觉“很好”,如果哥哥能够“独立自主”的话,就能为两人找到共识,“当然我也愿意共同奋斗”。
两兄弟的摩擦其实并不突然,同出鸠山家,两人的政治性格却完全迥异。弟弟鸠山邦夫的性格正如隔代的爷爷鸠山一郎,充满政治的雄心与野性。他酷爱捕捉蝴蝶和各种昆虫,制作标本,是个淘气的孩子,但在小学三年级时就已确立了从政的梦想。从东京大学法学部毕业后,他担任过田中角荣的秘书,并早在1976年就当选了众议院议员,在政界年少成名。而哥哥鸠山由纪夫,却更像父亲鸠山威一郎。
鸠山威一郎出生于1918年,是鸠山一郎唯一的儿子。然而长期以来,他都极度厌恶政治并拒绝从政,只愿意在日本外务省担任公务员。甚至在父亲临终前,他仍坚持拒绝继承鸠山家政治地位的要求。鸠山由纪夫与父亲极为相似,内向而敏感,同样对于蝴蝶标本,鸠山由纪夫曾说:“杀掉它们我感觉很难受,所以我再也不和弟弟去抓蝴蝶了。”
他也曾坦承自己一直不想从政,因为小时候看到从政的爷爷很少在家。他继承了父亲对学术的爱好,1969年毕业于东大工学部主攻应用物理,后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取得博士学位。自美归日后,他先后在东京工业大学和专修大学任教。同样相似的还有父子俩激情般的爱情观念。鸠山威一郎曾是鼎鼎大名的多情公子,他曾出钱为与他相好的赤坂艺伎举行葬礼,更亲自在葬礼上发表吊唁演讲;而他更一度被披露与浅草一间茶室的女主人有“不伦关系”,造成家庭震荡。
1970年,鸠山由纪夫远赴美国斯坦福求学,鸠山家对儿子的自理能力并不放心,就托在美国开餐馆的一对日本夫妇代为照顾。没想到,鸠山看上了这对夫妻的弟媳──幸。幸出生于定居在中国上海的一个商人之家,后在神户长大并曾为宝塚歌剧团的演员。活泼开朗的幸令鸠山迅速堕入爱河。在鸠山的猛烈攻势下,幸终于与丈夫离婚,并成为鸠山夫人。这段缘分,伴随鸠山的爱情宣言“大家是从单身女性中挑对象,而我是从所有女性中挑选结婚对象”,曾经成为日本媒体诟病鸠山由纪夫的材料。
然而,也许父子俩都需要感谢他们背后的妻子,威一郎正是凭借着妻子娘家——石桥家的雄厚财力,才能轻松进军参议院;而由纪夫的妻子鸠山幸更是鸠山心中的“太阳”。
1976年,鸠山由纪夫在美国看到了庆祝独立的200周年大典,年轻人的欢呼和一个个举向天空的拳头让他心潮涌动。10年后,他终于回到了日本政坛这个属于他们家族的舞台。此时他已经39岁,比弟弟鸠山邦夫晚入政坛也整整10年。然而,正是鸠山幸的鼓励让鸠山坚定了信心,她说:“选举我一点都不以为意,我原本就很享受站在大舞台的感觉,而且我很会推销别人。”鸠山幸从此全力支持丈夫,并随丈夫迁居到无亲无故的北海道。自称为“生活设计师”的鸠山幸还在丈夫的官网上开设专栏,介绍她居家的生活情趣。她曾写食谱介绍夏威夷岛民长寿的精神食粮,出版了《鸠山家的爱情米饭》、《欢迎到鸠山家来》等食谱,这为鸠山赢得许多家庭主妇的支持。
8月31日的夜晚,66岁的鸠山幸在知道民主党在众议院大选赢得大胜之后,传短信给老公说:“你能成为首相的话,那是天命,期待你要遵天命,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社会。”
王子复仇背后之鬼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鸠山幸一样看好鸠山的事业。从政以来,口才并不出众的鸠山常被耻笑为“豆芽菜”或“外星人”,因为其发言总是显得不着边际。在党首竞选的演说里,他大谈“爱经”——“政治就是友爱,爱就是友爱……”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在一次日本国会仿英国议会Question Time的两党“党首讨论”中,时任民主党党首的鸠山第一次就对阵首相小渊惠三。鸠山的第一个问题却是:“首相,您今天早餐吃的是什么?”
这样的洋相并不少。而在此次竞选中,自民党更是抓住了他政纲中不切实际的痛脚,以一个描写青年男女的动画嘲笑鸠山“毫无根据的自信”。在动画里,长着鸠山标志大眼睛的男主人公正在向女主角求婚,并许一个“玫瑰色的未来”,但却无法回答“钱的问题”。
尽管如此,这个总被嘲弄为“幼稚园政治家”的鸠山却并不简单。如果他是要颠覆麻生政权的哈姆雷特,那么他准确地找到了推动自己的那个鬼魂——“平成之妖”小泽一郎。因为多次挑动自民党的内讧、反复无常的背叛,小泽一郎常被与“昭和之妖”岸信介相提并论。他曾一直把持自民党内最大派系竹下派的实权,但在竹下派与自民党反小泽阵营恐惧其野心、用小渊惠三取而代之时,小泽很快就利用好友羽田孜组建羽田派,从而导致竹下派一分为二。
1993年,当在野党提出对自民党内阁宫泽喜一的不信任案时,小泽、羽田与在野党里应外合,最终将自民党拉下马。撕破脸后的自民党内部随之经历了崩溃式的分裂:先是小泽与羽田的44人退党,随后退党风潮遍起,七党一会派的体制代替了1955年形成的自民党一党独大的局势,这一切幕后的鬼魂就是小泽。而正是借这一契机,鸠山由纪夫与武田正义共组新党,脱离了自民党。3年后,鸠山再次“叛党”,他加入了小泽主导的民主党并任代表。一直以小泽的马首是瞻的他以“忍”字为训,到了2006年,鸠山和小泽、菅直人3人形成民主党的“三驾马车”。鸠山很好地利用了小泽的能力与在政坛的人脉,而鸠山的凝聚性正是小泽反复无常的调剂。
尽管日本新的一代在欢呼一个可能的新时代的来临,但是不少人还是谨慎地看到了托克维尔所谓大革命后的旧制度。鸠山的胜选,本身就是门阀制度与财团势力把持的结果。而如今,人们在期望一个出自门阀与财团阴影下的堂吉诃德去挑战风车。60年来,家族与大财团的纠缠,造成了日本政治中的畸形,而这正是西松建设政治献金案的宏大背景。当为了团结政党而高呼“小泽代表是最干净的政治家”的鸠山走上日本首相之位,“改变”又是否可能?(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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