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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孟静
高圆圆一直是“校花”代言人,即便她今年已经30岁。她没有攻击性,无论男女都不会讨厌她。像《围城》里的唐晓芙,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多少异性想化作她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脚下的鞋,早晨的牙刷!
采访当天,有两辆车跟着她,转战了好几个地方,天已经擦黑,她的助理性子很急,跑出去跟那两个分属不同媒体的偷拍记者说:“今天没男的,回去吧!”为什么这阵子又被盯上呢?和新作《南京!南京!》要上映有关吗?高圆圆说:“你这么长时间没谈恋爱,他们会觉得怎么可能?”
我们想象中的高圆圆拥有数不尽的追求者,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比太多同性幸运:无须潜规则就有接不完的角色,男人们都想把她娶回家,而不只是占个小便宜。当得知我要采访高圆圆,很多八百年不来往的男同胞都来表示对她的思慕。这种事她已然麻木,有一位被她们称作黑衣人,毕业于海淀区一所著名大学哲学系的男生,成撂地给她写情书,内容是假想他们心灵相通,深爱着对方,他会直捣排练场,声称是她的朋友,抱着一束花,在排练结束后对高圆圆说:“吃饭去吧!”她的助理会说:“我们有事。”那男孩委屈极了:“那我怎么办?”
他通过卫星云图找到她在京郊的家,发短信说:“我在××××,出来吧。”有一次见面会结束,他上前拉她,高圆圆惨叫一声,“我很害怕,叫得太凄惨,把他吓坏了。”那个男粉丝终于绝望了,他在信中列举了她一大堆缺点,最后说,他发现了一个比她更好的人,中国最好的女演员——余男,他要找她去了。
对于她来说,大部分的追求者行为上不至于如此夸张,但本质同这个粉丝是一样的。他们想把她当作战利品收藏炫耀,并不关心那美丽的小脑袋里想的是什么——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做个傻纯傻纯的少女,维持她的美,随时展示给世人看——他娶到的是这样清丽、可人、温柔的妻子。
尽管外在行为上高圆圆符合他们的幻想,但实际上,她的内核与她的展现有巨大的反差,她根本不柔弱。“我绝对不可能在人面前哭的。”她也不快乐,“命运给人开那么多玩笑,你是不是可以给命运开个玩笑,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在特别悲观的时候就会这么想。”在她的身体里,有两个高圆圆:“一个特别正常、规矩,按照教条往前走,我想作一个正常的女孩。另一个我特别较劲,在两个极端里,所以我会逃避,我必须放下点自恋。”较劲的她时时会想挣出她的身体,想给人留下完美印象的她要不断克制,才能压下潘多拉的盒子。
工作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有两件事加速了高圆圆的成长。一是她花了8个月时间,投入到电影《南京!南京!》的拍摄里。那个角色本来属意于张曼玉,东方面孔,西方教育,有年龄感的女教师姜淑云。在导演陆川眼里,高圆圆还没熟,他说:“圆圆过去是以完美的容貌征服世界的,我们这部电影需要她用坚强的内心。”她不乏坚强、复杂,但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不让别人窥视。制片人拍过《青红》,他劝高圆圆去试戏。催过几次后,她不好意思再推辞,对经纪人说:“我去无非是证明我不适合这个戏。”那时她刚演完《艳遇》,纠缠在一段不快乐的新闻里,状态很疲惫,让剧组意外。
高圆圆的公司对这个角色寄予厚望,宣传总监曹大方说:“很多机会换成别人就大红大紫了,比如与成龙合作《宝贝计划》,放在她身上就不会让人惊喜,因为这些事对她没意义,兴趣点很低,动力不足。有人会觉得她是挺平面、乏味的一个明星,因为她回避很多东西,导演们用她是看中她本人的气质,不需要演技。《南京!南京!》中她第一次有意识地把少女形象破掉,有了一种青衣气质。”陆川说:如果她能解决一些问题,可能会是很可怕的杀手,但一切仅仅是可能。
拍摄《南京!南京!》是对高圆圆情绪影响最大的一件工作。在8个月里,她只接触了这一件事,注意力没有被分散,每天她都要沉浸在一个黑暗、绝望的状态里,和陆川的磨合也相当艰难。“他老觉得我作为一个演员,不相信导演。我老在片场问为什么,这对于导演在某些方面是好事,帮他去圆这个事,逼他往前走。另一方面他挺崩溃的,你问太多为什么,会问得他没有自信了。我是特别冷静、理智的人,非得脑子里有结果,对演员是个特别难的障碍,我跳不出来,我不能拿演技去弥补什么,我也不认为我是个有演技的人。我必须相信这个事才能去表达,信了才能把感受带给别人,所有表达应该都是真的。”
“他也必须承认,在开始他没想好,我们拍了那么多最后没用的戏。当然,这是一个抛砖引玉的事,你这一辈子不可能再做这样的事,只能拿那么多时间实践,得出一个真理。没剪进去的戏挺多,我没觉得遗憾,我完成了一个成长的过程。不断被否定,打到谷底,我也知道我的问题。在现场每天都被否定,有一天到底就开始反弹了,所以脸皮厚了。他提出什么概念来,碰到的却是我特别冷漠的态度。剧组里不是互相鼓励的氛围,而是毫不留情地揭露,摄影师和美术也是这样,美术和导演也有这个过程。我开始觉得和美术有点同病相怜,他在置景时要临时找东西,也特别崩溃。当我拍了6个月,到长春之后,我通了,美术也通了。那时我们说得最多的是陆川不确定,他要的核没变,只是你跟不上他。陆川是特别喜欢挑起内部竞争的人,他会到你面前说,他们演得太好了!这场戏史上最牛!但他也不会说你不好,弄得大家都挺紧张的。”
情感
高圆圆的同事会刻意地保护她,不在她面前议论负面新闻,她也会自动屏蔽不好的事。去年她妈妈病危住院,再加上陷在《南京!南京!》里拔不出来,她有了极端的念头。“这部电影已经潜入我的生活,跟我妈妈身体不好也有关。看她吃那么多苦,心里把所有东西串到一起,怎么才能逃避这一切?我爸给了我一个特别自由成长的空间,在不需要抗争的环境里,没有见过太多让我要深入思考的东西。我父母那代是像洗过脑一样干净的一代人。你也可以让自己信息封闭,我不想听外面讲什么,他们就不会告诉你。”
个性独立的她让爸爸、哥哥春节去海南度假,不告诉他们母亲病得有多重,自己去陪床一个月。在半年时间里她失眠,“白天很正常,晚上安静下来,头沾枕头那一刻,所有绝望情绪都会涌上来。电影有让你绝望的地方,也有让你感到希望的地方,我把绝望留在心里的部分太多了。”她必须依靠听郭德纲的相声才能入睡。“郭德纲一直告诉你,人就那么回事,可以拿自己的命、拿父母开玩笑,浑不吝,全是家长里短,把我带回到生活当中,别想哲学家都不可能完成的事。我觉得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苦难?”
在如今年轻人的思路里,高圆圆的心态可以算作不可思议。父母对子女无偿付出是很自然的,但很少有子女会反过来,像母亲一样照顾父母。高圆圆的妈妈40岁才生下她,之后由于多病没有继续工作,妈妈是全家的中心,因为她总在危险线上挣扎。她母亲十几年没有出过门,除非来很亲近的亲戚,才出来和人聊一会儿。从1996年才开始看电视,以前只是读书读报,母女相处的时间超过现在任何一个普通青年。“我经常问她你在想什么?她说在想好多过去的事。我回家只在她的房间,其他房间只是路过。我一个月完全不跟外界接触没问题,手机永远是无声的,不能接受振动,回家就关机。没有什么电话是一定要听的,我就不想别人找我时马上能找到我。”
演员这份职业她并不喜欢,考大学时她填的志愿是文秘专业,只是因为演员挣钱又多又快,别的工作却需要从头再来。“我要做什么呢?除了演戏。很多采访,你知道你要做,因为不仅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身边工作人员。仅仅问我要不要做,我不想做。给我一份单子,一半工作先被我划了,不想把时间搁在这里面。演员只演戏就行了吧?其实不行,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给我工作我就去做,还要我做什么?现在至少怨言没以前那么多,没以前那么崩溃,按条理一个个做完。去年年底有一次,几个活动连在一起,我只想把活动全取消,一个都不去,我相信没有人打心眼里喜欢这种事。走红地毯总要有衣服穿,你总得和‘品牌’关系好了才有衣服穿,这是一系列的工作,可能多做一点在其他方面就可以少做很多。这事是为了方便去做的,不是为了兴趣。”
为了明星梦苦苦煎熬的少男少女听了这番话可能会气愤,一切这么轻易地得来,还要怎样才知足?
上中学时就有广告拍,当了10年持之以恒的美少女,演技不进步也没关系。“大导”林兆华不管舆论评价高圆圆是个不称职的奥菲莉娅,还坚持用她:“演员站在那里,本身就是戏,高圆圆具备这样的特质。”同台的是濮存昕和陈瑾。“我在做这种露怯的事,非要去排话剧,还排那种不许带麦克风的。我的声音条件不好,形体也不好,非得跟他们往一块凑。”她在家里练声,假想自己向远处喊话,她妈妈说:“你可别把保安招来。”“我特别特别喜欢‘大导’在1990年排的那版,就挺想跟他们一块待着。”
“很多人有多年梦想的积累,终于冲到这一关,要好好享受工作带给你的一切一切。我对这工作没有想象,没有计划,走一步看一步,碰见了这一刻,不是靠理想。老天给你的快乐是一样的,你这么幸运并不一定特别快乐。”她有广场恐惧症,害怕被关注,公司年会上需要讲话会觉得自己假,遇到需要应酬的场合,“我会特别不懂事地屁股沉坐着,永远不站起来,不会说那种话。我可能在大部分时候总是在高强度自我封闭的状态里,没有特别强烈的表达欲望。我就不爱掏心窝子,我大部分这样的过程都是自己和自己完成的。”
少女时期的她并不是这样的,她曾经非常外向,好管闲事,哪个女生想向男生表白而自己又不敢,她会出头代劳,或者帮其他女生修理男生。初中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女老师,很不喜欢她这样招摇过市,有事没事常批评她,全班同学都感觉得到。那时是全班同学帮着她和老师作对,进了高中就不一样了,班里大多是女生,她们天然地排斥高圆圆。“她们在周记里写我坏话,比如我跟哪个班的男生说话了,对我影响确实挺大,我对集体需求挺强烈,怕被集体排斥。”她渐渐变得内向,“我和别人相处需要太长时间和事件,才能累积到我放松,这对于做演员是一个巨大的障碍。”
李翰祥说做演员有八字真言:“旁若无人,死不要脸。”偏偏高圆圆太在乎脸面,这种紧张使得她豁不出去,无法完全投入角色,每到表演时灵魂就跳在空中审视自己。“我特别怕失控,我相信只有失控才特别真诚,不够完美,那些东西能打动你。我挺希望我失控的,但当失控来时,你会特别恐惧。自控能力在我看来挺重要,我太知道做错事没人替你收拾残局,但我又常常冲动。决定接什么戏,和什么人在一起,全凭感觉,不做所谓考量,不跟任何人商量。”陆川给她发过一个信息:“你必须像所有人一样,血淋淋面对这个事,不要保护意识太强了。”
“有一个撒泼打滚、胡说八道的我,这一面我始终不肯在大环境里给别人。”一度她呈现过,《南京!南京!》的拍摄后期,她和人争论,有几次近似于咆哮,对方的震惊大过于愤怒,斯文淡定、和人保持距离的高圆圆哪去了?“我知道我那个东西在哪儿,一旦打开了,黑暗的、消极的、灰色的、刻薄的、会伤害别人的,人人都会有的你又不愿意去面对的那些。我伤害别人之后,用来道歉的时间比我伤害别人时间长得多,我心里特别不舒服,那种时刻给我的折磨远远大于我不表达。”于是她又回复到外表温驯、懂事,内心拧巴、纠结的状态里。
曹大方说:“你接触了就知道,她的生活状态、知识结构、价值观特别不像演员,她是个有文青气质的人。”
高圆圆的经纪人总结过,文艺青年就是非要把文艺作品的生活强加到自己的生活上的人。15岁时,高圆圆看台湾林清玄讲禅的书,本该躁动的青春期接受的全是宁静、平和、无为的信息,在《爱的里程碑》里,林清玄描绘了他和妻子很“读者文摘式”的爱情。后来她知道林清玄和别人好了,与妻子离婚了,“我一下不能接受。我父母是特别温暖的,两人相处是增加温暖度的,我一直认为婚姻和两人相处是特别温暖的。”
25岁时,她看张洁的《无字》,又被深深影响。“那时我特别拧巴,她那书的出发点不是特别好,完全像个怨妇,她把男人、女人看得太对立了。现在想想觉得自己特别好笑,一下了解男人了,了解好多生活中不是那么甜美的事了,好像你有了点智慧,懂了男人是什么,稍微再成长一点,你会不喜欢那样的东西。”她第一次认识到生活不是糖果屋,没有那么多甜味等她尝。
在此之前她经历过失恋,但对一个永远是别人爱她多过她爱别人的人来说,付出少,伤心少,快乐相对也稀薄。只有暗恋者才能体味暗恋的喜悦,就算在电影里,也多是人家单恋她。好不容易演个单恋别人的坏女人周芷若,她还要和导演掰扯,她怎么会变这么坏?总得找补找补把她拉回来。“以前我只是感受别人对我的爱,在爱里找我想要的东西。现在我有能力爱别人了,爱一个人很大程度上还是自己的事。”
30岁之前,她希望另一半在自己的领域里有不可替代的才华,而这些人往往是没有实际生活能力的,生活对于他们是特艰辛的事。直白地说,就是无用又自私的男文艺青年。这种人往往能激发爱才女人的母性:“我30岁了,早就过了不能接受男人移情别恋的阶段,已经可以替对方想出很多理由了。你甚至觉得要鼓励他:去爱呀!有一类人吧,爱是他们创作的基础。有一天,突然母性从我身体里生长出来了。闪过那一刹时,觉得自己特伟大,那一刻觉得自己特美。”
经历过背叛、欺骗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些道理:生活的细节、相处比才华更重要。“今年开始有好多心理暗示了,30岁终于来了,我挺向往成熟、担当、女人的一个状态。我终于可以进入另外一个阶段,必须要计划生小孩了,你到30岁还不计划,很有可能会错过。我身边有35岁以上的女朋友,不能怀孕,我总得提前进入这种担忧,有一天到我年纪特别大的时候,不能生小孩时我也会有这种困惑。你心里装了这个事后,很温暖。”
她和母亲互为对方的精神支柱,有时她妈妈会讲:“如果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父母不会摸着脑袋叫她宝贝,哥哥总是损她:“你演的那都叫什么呀?”可一旦工作完成,她只想尽快回家,回到那个惟一能让她感觉自在的环境去。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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