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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池莉
海棠短信:“我就到。”我即刻奔二楼,要看海棠从远处走过来。要看!因为海棠这个女孩子于我非同寻常。1981年秋季,我是妇产科实习医生,在一个清爽明净的早晨,亲手把海棠接到人间。海棠的母亲董慧敏,是我医学院同学,我们系唯一的中共党员,“革干”家庭出身,从小到大的学生干部,艰苦朴素道德高尚,一直拒穿裙子。却实习医生做到传染病房的时候,与武钢的年轻高炉工一见钟情。我和董慧敏同一个实习老师,那个夜晚我在场。海,年轻的高炉工,躺在病床上。老师吩咐董慧敏为海体检并写出大病历。大病历是实习医生的必修课,尽管门诊已初诊伤寒,住院体检与病历描述我们必须从头到脚,包括生殖器。董慧敏与海只目光一对接,两人便面红耳赤。董慧敏跑来对我耳语:和你换个病人!我答:“不!”董慧敏报以知己的微笑。爱情令董慧敏摇身一变,从此衣裙飘然,漂亮至极,人们都说董慧敏不枉此生。
接下来是一场激烈紧张的战斗。董慧敏父母极力扼杀这桩不门当户对的婚姻,董慧敏则铁血捍卫自己的爱情。父母与女儿断绝关系,我宿舍成为董慧敏出嫁之前的临时娘家。那时候,没有任何书本杂志广播电视可以告诉我们结婚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们有幸下放农村做知青。农村和全中国一样没有书本,但是农村有着且十分重视的生活常识。结婚最基本要素——爱与性,哪怕用最简单的方式也要具备。爱是经过相对象来实现的: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性熏陶则是日常的村言俗语、小儿骂人和猪狗鸡的公然交配。待嫁娶临近,母亲或老辈,会进行面对面启发与引导。“傻女婿的故事”是乡村口口相传经久不衰的教科版本:一位母亲在新婚之夜嘱咐懵懂无知的儿子:儿啊,你得把你尿尿的那个东西,放进她尿尿的那个东西里头。是夜,傻女婿就把自己的夜壶放进了新娘的马桶。翌日早晨,母亲问:儿子啊,你做了吗?儿子答:做了!遂把自己的行为描述给了母亲。母亲笑道:儿啊,你做错了!你得睡在她上面,再把你那个尿尿的东西放进她尿尿的那个东西。
董慧敏出嫁前夜,我们几个同学问她:还记得“傻女婿的故事”吗?董慧敏扑了过来便打,在笑笑闹闹中我们确认董慧敏领悟了结婚真谛。10个月之后,海棠出生。
现在海棠向我走过来。除了父母遗传的外貌,她带着这个时代的普遍印记:身量不高,身板发僵缺乏弹性,衣着时尚但明显缺乏个性审美,近视眼,高学历,外企做高管,29岁了尚无婚恋对象。董慧敏强烈要求我这个“认识许多成功人士的作家替海棠解困”。董慧敏近年已经急得频频出入各种相亲活动,自己直接为女儿接郎配。怪异的是,她对女儿从不谈及爱与性。据她说不好意思。难道董慧敏忘记了自己充满激情的爱情经历以及个人经验?
我试图和海棠一边喝茶一边交谈。海棠却看都不看茶一眼,只对我直截了当谈底线。说:咱剩女,又不美眉,没资格挑挑选选了。说:摊牌底线吧,学历,大本;身家,有车有房;月薪,50000元,工作稳定;身高170厘米。海棠完全不给我说话空间。她自己说个不停:关键是我妈要疯了!我只好豁出去了!赶紧结婚最重要,只要符合这些条件咱立马结婚,结婚立马要孩子,哪怕以后再离婚也比还不结婚要划算和光荣。再怎么说,婚,咱已经结过了;房子车子孩子,咱也已经拥有了——连我妈也好同意噢。
这是我亲手抱到人间的孩子,我亲耳听着这些不着四六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真不甘心。最后我还是说了一句话:海棠你一直成绩优异这么高学历又工作几年了,你知道结婚究竟什么意思吗?海棠狂躁:不想知道!就这样,我又回到阳台,看着海棠离开。她焦急着,脸煞黄,渐行渐远到无影,我心里只有说不出无限的遗憾滋味。
有性生殖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亿年前了。有性生殖区别于单性生殖的根本一点就在于:需要耗费自己大量的生命精力和时间,寻找心仪的异性配偶。心仪!关键是心仪,心仪是爱情,不直接是车房月薪。有性生殖的生物进化之所以遥遥领先于单性生殖,那是因为每一次性爱都是与自己心仪的异性配偶激情相遇,二者的遗传基因便经历了一次高活跃的重新洗牌。年年复年年,代代复代代,人类智慧就这样来了,更加高级的文明就这样来了。到目前为止,至少有美国艾默里大学灵长类动物学家弗兰斯•德瓦尔的某些研究结果,有力地证明着许多事实。我不知道是否有科学家研究基于有车有房发生的交配与其后代进化的关系,不过民间常识早就告诉我们:“强扭的瓜不甜”。常识总是可以对理论做出一个通俗而精辟的解释,可惜现在海棠们不认识常识,董慧敏们居然完全忘记。惨了!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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