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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丹燕
2006年,当我第一次站在爱尔兰的礁石上见到大西洋,心中有一种极为陌生的感受。
在此之前,我在波士顿的海边见过大西洋,在葡萄牙的海边见过大西洋,但爱尔兰岸边这种壮阔而清爽的温情,像灰蓝色、透明而冰凉的海涛一般在心中汹涌拍击,却是第一次。我有时怀疑这种更为单纯、却简洁有力的感受,是经历过人生的中年人才能体会到的。就像尝试过各种滋味的舌头,有了更准确的鉴别力。因为我前几次看到大西洋,还很年轻。那时,更为蔚蓝和闪亮的大海吸引我,它显而易见的浪漫更容易打动我。
爱尔兰的大海是不同的,灰蓝色的、长长的海涛席卷而来,浪花闪烁白光,它们撞落在冷清阴郁、但并不会令人沮丧的海滩上,发出响亮的喘息声。年轻时代我大概会认为它不够甜美,不过,现在,我会为它的简单与丰富打开自己的心,我心中会为看到那些在青草萋萋宛如被刀削过般陡峭的黑色悬崖上,周而复始撞击的浪花而感受到世界的秩序,为这秩序的命运感而安下心来。
在我第一次看到爱尔兰的大海,这种被巨大的自然抚慰的感受是陌生的。直至再次面临爱尔兰的大西洋。
这是一个秋天的阴沉下午,草坡上的草,在阴沉潮湿的天气里,绿得像悲剧一样强烈而怪异。我经过一大片城堡的废墟,再走过长满长草的悬崖,在120英尺的黑色悬崖之上,走进空无一物的莫森顿神殿。这圆顶的罗马神殿建立在风化严重的悬崖边缘,悬崖深深向大西洋伸去。站在空无一物的罗马圆顶殿堂里,望着奔腾不息的大海,我心中再次充满了曾经陌生的感受。
这一次,它不再陌生。
它非常安详,又巨大。它并不甜蜜,但却充满了庄严而怜悯的感情。
它像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稳住我,让我觉得安全,而且愉快,很恬静和轻盈的愉快,很安稳甚至寂寥的愉快。这种感受,只有幼年时才能获得。我想起我和我的父亲坐在他卧室敞开的窗前,我想起他在那里为我朗读过一个少年女英雄的剧本,他称她为“胡兰子”,他推崇她的理想主义,我想起他身上散发出的虎牌万金油的气味。渐渐,我能听到自己的心开始有了大海般的节奏,沉稳,有力,而且辽远。
大海再次开始抚慰我的精神。
这是个奇妙的过程。在嘈杂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心中堆积的无数细碎之物,渐渐被冲刷干净,我感到自己内在的世界开始像白色的沙滩一样干净。其间凸起的黑色岩石,似乎是我生命中某些重要的经历,它们也许并不愉快,但它们的存在,使原本平坦的白色沙滩变得丰富。恨意已经消失,石上那些刀刻般的裂纹使人感受到自己心中渐渐从痛苦中聚集起来的勇气,以及遗憾之情。
我在莫森顿神殿的窗前,感受到了自然的圣洁。
也许是我不再年轻了,不再对痛苦和挫伤如此敏感,如今我的心能敞开得更多些,它因此开始变得更为细腻和丰富。我才能感受并理解自然,并领受到它深厚的恩泽。
我相信每个人生,都会有些重要的时刻,可以与自然赤诚相见。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时刻,会发生在任何一个自然强大的地方。我是幸运的,我揣着那颗被刷洗过的心,再次站在一座悬崖上的神殿空前。契合的时刻来临时,这里犹如一个圣殿。
(摘自《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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