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协和、同仁、北京医院在同一个区域扩张
《瞭望》:你刚才也提到卫生区域规划对控制医院规模的重要性,我想知道,你1986年在卫生部计财司时就推过卫生区域规划,为什么现在都还没有实现?
曹荣桂:关键是卫生区域规划没有法律效力。
从财政体制看,中国的医院基本是按照政府机构来设置的,即中央属、省属、地市属、县属医院等,那么,在上世纪80年代财政分灶吃饭后,各级医院由本级财政支持;此外,从投资主体看,医院有企业的、有部队的、还有教育部等其他部门的。
面对这种条块分割的现实,如果卫生区域规划没有足够的法律效力,那么,作为卫生行政部门来说,它很难进行有效调节。换言之,地方卫生行政部门管不了本地其他系统、其他级别的医院的发展。比如,某部委愿意出钱盖医院,卫生行政部门虽然认为这里的卫生资源已经非常充分了,但它基本阻止不了。我们在上世纪90年代就提出卫生区域规划起码要有地方人大立法。
作为一级政府的主要官员,他肯定希望做出成绩,但他一看,别的好事前任都做完了,那么,我就建个医院、盖个大楼吧,人家说起来这是谁谁当市长时盖的,出名又快,见效也快,给钱就能盖好。这种又好做、又得民心的事情,如果市长想做,那么本级的卫生局长能不听吗?
《瞭望》:那么,现在20多年过去了,卫生区域规划仍然只是一个概念?
曹荣桂:我只能说,大家都在做,但我至今没看到一个好的卫生区域规划拿出来。到目前为止,卫生区域规划也没能突破法律效力等问题。
我记得,卫生部从上世纪90年代就提出两条,一是医疗机构的属地化,即凡在我地盘上的医院都归我管理,二是“老机构老办法、新机构新办法”,也就是说,对老机构逐渐调整,不准它任意发展,对新机构来说,不论谁投资,就看这里需要不需要。
我今天说这些都算白说,跟你说也没用。
大家都知道,北京东单地区紧挨着3个三级甲等医院——北京协和医院、北京同仁医院和北京医院,布局的不合理是历史造成的。应如何发展呢?他们都是我国著名的老医院,根据各自的定位与特色、医院功能的需要,发展以内涵建设为主的路子为宜。可实际怎样?这几年这3个医院都在大发展。这3所医院,协和、北京是卫生部属的,同仁是北京市的,大家眼皮子底下的事都没统起来,可见落实区域规划之难。
再说这新机构新办法,我当时也问日本方面,人家自己出钱给你盖医院,你怎么做到不让人家盖?他们回答说,简单,我们先是劝导,告诉投资人这块地方医疗资源已经饱和,投资回报率比较低,然后提供其他地方建议他投资,如果还不听,那也有办法,医保不让你加入报销就成,我们行吗?
会不会“既吃财政、又吃病人”
《瞭望》:你刚才也谈到,院长要操心医院的运转、筹资,如果院长的心思都在这里,医院的公益性将如何保证?
曹荣桂:所以我说问题的关键是政府补偿不到位。补偿机制合理了,医院就可以提供低于成本的服务,这不就公益了。换句话说,医院公益性的好坏主要不取决于院长,而取决于政府,医院补偿机制完善了,医院公益性就有保证了。
《瞭望》:你说补偿机制完善了,医院的公益性就有保证了,可很多学者会担心医院“既吃财政、又吃病人”?
曹荣桂:我认为,院长并不愿意当商人,他还是想当管理者。但在目前的体制机制下,他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把工资给大家发出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那么,你也知道,在很多医疗收费低于成本的情况下,他不得不通过药品加成、大型设备检查等方式,去补偿那些低于成本的收费,以求保住成本,进而略有盈余。
换言之,从主观上说,院长何尝不愿意做好人,但问题是你的补偿机制不健全,他很难实现去当好人,因此,就需要把最基本的制度理顺。
我们还可以回到开头说的大医院扩张的问题。我想你站在北京协和医院、北京同仁医院、北京医院院长的位置上,你会考虑做什么?你肯定会想怎样尽量让慕名而来的老百姓都挂上号、看上病,别让号贩子在中间挣钱。那对他们来说,可能就要发展规模,甚至会专门去盖一个挂号的房子,解决大家在地上打铺盖排队的问题,让大家能有把椅子排队。你也可以说,由于我们医疗服务体系不均衡,逼得大医院院长去动脑子想办法,千方百计要多看病人。
《瞭望》:大家都很关心医院的补偿机制。但很多信息表明,政府显然补贴不起所有医院?
曹荣桂:问题恰恰就在这里。我们强调要以公立医院为主体、主导,但事实上,我们又养活不了这么多公立医院,那么怎么办?
我的看法是,政府要想好自己能养多少(公立医院),能养好多少,定下来你就好好养,让它好好落实公益性的责任,剩下的,你给它政策让它进入市场,同时尽你监管的责任,这不就把这盘棋下活了?
现在的问题是,一说要把一部分政府办的医院放掉,让它进入市场,好像谁都负不了这个责任、下次海选上不去了似的。
你明明知道养不起,可你摆在那里的政策又把老百姓的胃口吊了起来。现在老百姓跟医院的矛盾这么大,那是医院在代人受过呀。
我是觉得,政策不是给人看的,它要指导实践,要能落实,否则,政策制定得挺好,但就是不能落实,那也见不到政策的效果。也就是说,文件精神不要跟现实对不上号,如果总对不上,那么大家讨论起来,有的人说政策是怎么说的,有的人说实际是个什么情况,大家各执一词,就越来越说不到一块去。
《瞭望》:除了放掉一部分公立医院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曹荣桂:如果现阶段政府补偿不能完全到位,那就要在政策上调整合适。
现在的情况是,医疗收费价格往下砍很容易,只要一纸文件就都下来了,但如果要升,讨论好几年都升不上去,广东就是很明显的例子。一开听证会,老百姓谁愿意升?
我们的定价机制不是很规范。老百姓反映多了就给你砍一刀,为什么砍?说不清。3年前我去一个发达地区,这里某项大型设备的收费一下砍成了全国最低的,我问有关同志根据什么原则定的这个价,人家回答很简单,说我们也不知道医疗收费的水有多深,先砍一刀再说。
当然,以药补医、大型设备检查高收费等定价机制本来也不好,医院愿意进贵药、愿意买个CT多让患者检查跟这个机制有关系,砍砍也是应该的。但真说起来,这些服务项目是国家定的,服务收费的标准也是国家定的,按这个价格收费怎么能骂医院?要说也只能说这价格定的不合理。
其实,很多行业都希望政府提高管理水平。我作为一个在政府管理部门工作过的人,现在回想,当年由于国情限制,有些工作确实不太到位。
《瞭望》:你对刚刚通过的《关于公立医院改革试点的指导意见》有什么评价?
曹荣桂:文件提到了管理体制、监督机制、补偿机制、运行机制,我认为这4个体制机制的提法非常好。
这4个体制机制的提法说明,搞好公立医院改革,关键在政府,而不是医院,政府应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比如,管理体制、监督机制、补偿机制这3个方面都主要靠政府来做,只有运行机制需要医院自己调整,包括人事制度改革、医疗质量管理、降低运行成本等,但我想,这对医院来说并不算大问题,医院肯定能努力做好,都没问题。
我认为,现在院长的素质、水平都很高,国外好多管理理念、管理工具等,大家也都在学、都在做,大家还是很努力的。关键是要把体制机制理顺,给院长创造一个良性竞争的环境。说实在的,现在我们的制度很扭曲,说是计划经济,但没按计划做,说是市场经济,也没按市场做,这就让院长挺难办。(张冉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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