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身材瘦小的龙明群手持竹棒，扫视着面前的几十名病人。

　　他们有的流着口水，有的在放声大笑。

　　“请不要离开我的视线。”龙明群突然回头，对身后的病人说。

　　龙明群是安县精神病医院的护士长。5月12日，他们的医院已成为废墟。

　　现在，她和20余名同事的任务是照顾好95名病人，保证那些有暴力倾向或“命案在身”的患者，呆在帐篷内。

　　危险

　　就在砖头拍到张医生的额头之前，护士长龙明群，被一个病人追打了十几分钟

　　砖头拍到前额，发出一声闷响。

　　张仕强(音)感觉到了剧烈疼痛，“仿佛头内瞬间被插入了上万根钢针”。

　　张仕强是安县精神病院的医务部主任。5月30日中午，被袭击前10秒，他正弓腰给王老汉点一根烟。

　　他希望患有精神分裂的王老汉，能放下手中的砖头，回病房午睡去。

　　对于砖头拍到张主任额头，护士长龙明群说，她已不记得这是医护人员第多少次挨打。

　　就在张仕强被打前，龙明群被一名病人追打了十几分钟。后来，病人跑累了，又有同事赶来，她总算脱险。

　　“以前我们用五穴强制法自保，但现在，银针(地震中)被砸烂了。”龙明群说，现在医护人员的安全，很难保障。

　　所谓“五穴强制”，就是当病人发病时，医生用特制的针，刺痛病人的穴位，借以让他们冷静。

　　医护人员说，以前在医院，房间里没有任何有锐角的东西，就连绳子也被要求不能超过10厘米。但现在，灾后的临时病区内，砖头、电线、绳索、杆子，星罗棋布。

　　这些潜在的工具，都会成为病人自残或伤人的工具。危险也就无处不在。

　　5月26日，一名患者用火点着了自己的帐篷。工作人员发现及时，才避免了火势蔓延。

　　“巴掌大的地方，住了几百号人，帐篷连成片，又缺水。”张仕强说，若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相比病人发病，持续的高温，更让院长丁光明感到焦虑。

　　5月30日，在阳光的照射下，医院帐篷内达到了36度。

　　“记者同志，啥时候，能不住棚棚啊，里面像蒸笼一样。”病人吴国强一边说话，一边吮吸手指。

　　丁光明说，高温已让病人处于危险中，陆续有人中暑，有人拉肚子。而病人的自控能力差，很多防疫工作无法正常展开。

　　“正常人都知道灾后不能喝生水，要讲卫生，在这里，行不通。洗脚水、生水、地面上的脏水，病人拿过来就喝。200平方米的地方，聚集医护人员共120多人，若发生传染性疾病，结果难以预料。”

　　逃离

　　病人想要逃跑，这让医护人员坐立不安———不少病人从前杀过人

　　“形势很严峻，要确保病人不逃离安置点，如果不能确保，也要将逃离的人数减少到最少。”院长丁光明说话时，脖子上的血管突起，“不少人入院以前都杀过人，危险得很。”

　　目前，临时医院的帐篷区，就位于安县安昌镇政府内，无任何遮挡。

　　本能的驱使下，病人想要逃跑。

　　这让医护人员坐立不安。

　　第一个想逃走的，是黄爱国。他被追回时，不断向医护人员身上吐口水。

　　几天前，一名具有攻击性的、身高1米8的大个子病人，逃离了病区。身高不到一米六的龙明群，参与了寻找。

　　医护人员找到大个子时，他正站在一座危桥上发愣。

　　起初，几名男医生试图从正面带走他，但被他抡倒在地。而一旦被大个子抓牢，很可能顷刻间被他丢到桥下去。

　　僵持了近一小时。最后，在龙明群点烟、讲故事、送好吃的，一系列攻势下，大个子才离开危桥。

　　“走着走着他明白我骗他，就追着要打我，没办法，只好跑。”龙明群说，多数病人像娃娃一样，喜怒无常。

　　院长丁光明说，震前，医院收治的病人里近20人犯过命案，如果他们脱离看护，会威胁到其他灾民。

　　防守

　　一位领导来视察，出门时，看门的病人拿起木杆就是一下：看你还跑

　　院长丁光明决定，在安置点周边四个方向，设置岗哨，防止病人出走。

　　但这种简单的防控，很快被病人突破了。

　　据丁光明讲，这些病人，患病前有军工企业的技术人员，也有研究所的科研人员，接受过正规教育的大学生也不少。

　　他们能想出各种方式。

　　“有一个病人，脑海里像印了医院的平面图。”丁光明介绍，以前的医院，平房四周设高墙，不借助工具无法外出。但有个病人翻越十几个病房，找到锅炉房，从通气窗钻进去，察看出逃线路，而后再返回病房。

　　几个来回下来，他找到了设计人员也不曾想到的线路———爬锅炉接近房顶，拆砖卸瓦找出通道，爬上房顶，最后，站在房顶跳到一米以外的医院围墙墙头，出逃。

　　地震后的临时病区，病人也在想着各种方法逃走。

　　最开始，他们借上厕所机会开溜。后来，医院加强了巡逻，他们就在帐篷之间的缝隙穿行，躲避巡逻人员。

　　随后，医院的观察哨，由4个看守变为5个。

　　但病人很快又找出了新的办法。

　　医护人员查房时，他们假装睡觉。查房结束后，他们就贴着地面，剪断帐篷底部的绳子，同时掐准医生查房的规律和路线。一发现机会，马上撩开帐篷逃走。

　　地震后，那名被掩埋的病人去世了，有几个病人走失，还有的被家人领回，震前的105名病人，目前在医院的还有95人，由20名医护人员看管。医护人员也在想着各种方法。

　　人手不够，他们决定让神志比较清醒的犯人帮助看管。

　　丁光明说，这中间还出了笑话。一位主管医院的领导来视察，离开病区时，看门的病人不认识他，拿起木杆就是一下，边打边说：“我看你还跑，给我回去。”

　　医院还让病人相互监督。对那些“揭发”逃跑的病人，爱吸烟的给一根烟，嘴馋的给好吃的，表现突出的就奖励更多。

　　“效果还比较明显，5月12日至今，已经有三四起举报成功的”。

　　　携手

　　碎石落下之处，他们手拉着手，走出了要垮塌的两道门

　　“老四(师)。”光着上身的聋哑人赵国强，凑到了医护人员身边，流着口水不断在笑。

　　“老四”，是赵国强模仿他人口型惟一能说出的话。

　　他叫了老师，医护人员就给了他一根烟，或是一袋小食品。

　　这所医院里，医患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友谊。

　　3个人带领百余病人安全撤离，至今让安县精神病医院的医生感到骄傲。

　　5月12日下午，地震发生前，医院正午休，副院长苏才安、护士长龙明群及戴护士在值班。

　　当时，抑郁症患者刘治国正在病房内打针。

　　14点28分，大地忽然颤动。素来少语的刘治国，猛地拔掉针头，冲进病房大喊：“地震了，快跑！”

　　与此同时，正在布置工作的副院长苏才安感觉到，办公楼像在跳舞，墙面的水泥开始掉落。

　　苏才安到病区时，五栋医疗楼中一栋已垮塌，其余四栋墙体撕裂，不时冒出灰尘。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在刘治国的提醒下，大部分病人已集中在院内，只有少数行动不便的病人留在房内。

　　戴护士和龙明群冲进楼内，开始寻找病人。

　　第二次震动很快来临，楼房摇摆着。

　　“老师，我怕！”病人们开始发抖，人群出现骚动。一名病人跑到了围墙下，那是他平时常遛弯的地方。

　　“回来！危险！”医护人员大喊。大地又开始晃，那名病人依旧在围墙下憨笑。

　　围墙裹着灰尘倒下，病人被掩埋的瞬间，苏才安几乎闭上了眼睛，耳边是病人们咿呀的呼喊声。

　　人群要走出去，必须穿过两道濒临垮塌的防盗门，而一旦拥挤，必然发生坍塌。

　　“莫慌，大家稳住，老师的命和你们捆在一起。”护士长龙明群的声音穿透了病人的喧闹，“手拉手，成一排和老师一起走！”站在摇摇欲坠的门下，龙明群向病人招手。

　　接下来，病人们归于平静。碎石落下之处，他们手拉着手，走出了两道即将坍塌的门。

　　院长丁光明赶回医院时，看见废墟间的广场上，病人们双手护头，集体蹲坐。倒塌的院墙下，病情较轻的病人正与医护人员用手挖着被掩埋的病人。

　　“共105人，除一人被掩埋外，余下安然无恙。”副院长报告后，丁光明松了一口气，感觉几乎要跌倒。

　　守护

　　一些患有倾诉狂的病人，开始不停地问：啥子时候有的吃

　　12日当夜，狂风夹杂着暴雨，倾泻在漆黑一片的雅安镇政府。

　　第一道划破暗夜的灯光，来自丁光明的奥拓车。医护人员需要借助光亮，来守护刚脱离险情的精神病患。

　　安置点选在了镇政府。

　　丁光明说，选择在这里是因为坝坝(广场)够宽敞。此外残破围墙，能防止精神病人出逃。

　　“好大风，又下雨。”龙明群记得，病人被转移至镇政府后，受降雨影响，气温骤降。

　　医生让病人们背靠背坐在一起取暖。借助奥拓车的灯光，龙明群看见100多名病人拥挤在一起，不停哆嗦。

　　医护人员爬进倾斜的大楼，在瓦砾里寻找毛毯。

　　震后，院长丁光明让在成都开会的员工从超市里抢购了1000余袋方便面。

　　这些方便面后来成了救命品。

　　12日到13日，病人每天的定量是一块饼干，一瓶矿泉水。医护人员则没的吃。

　　大家都互相安慰：救援马上就来了。

　　14日，粮荒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几天没吃到热东西的病人开始抱怨。

　　一些患有倾诉狂的病人，开始终日在护士和医生身边问“老师，啥子时候有的吃？”

　　护士们分成数组，进入倒塌区捡木头，然后，用一口西瓜大小的铝锅，为病人煮热面。

　　院长丁光明说，其实病人和医生之间有一种默契。

　　28日晚上，派出所所长刘世成给他来电话，说有个人躺在马路上不走。

　　丁光明到现场一看，是之前的一个病人，正躺在地上给三名警察唱歌，赖着不起来。

　　“我过去，喊了一声病人的名字，问‘你在这边做啥子’，他马上就起来跟着我走。”

　　苦恼

　　有护士凑过来说补助的事，丁光明红着脸说：你没觉悟，我不和你讲

　　5月30日下午5点30分，医生谢礼建站在排队打饭的病人外侧。

　　他的任务是维持现场秩序。

　　晚饭是稀饭、泡菜，外加一袋饼干。望着冒热气的稀饭，这位微胖的谢医生时常咽口水。

　　干嚼方便面加矿泉水，18天来，医护人员没吃过其他东西。

　　“就是想吃一碗米饭喽。”护士刘小泰说，医院灶太小，只能勉强维持95名病人的吃喝。她说现在看见方便面就想吐。

　　困扰医护人员的，除了生活的艰苦，还有家里遭的灾，他们也是灾民。

　　但医院有“请假三天立即除名”的死命令，他们也“只能望家兴叹”。

　　“东西都砸在房子里没法拿，现在最想的就是娃娃能不能吃饱饭。”刘晓泰说起自己的孩子，眼圈湿了。

　　镇政府规定，灾民每天享受一斤大米和10块钱补助。护士长龙明群说，两天前她请假回家领灾民口粮，排了一个小时队，没领到。原因是她有单位。

　　她又气喘吁吁跑回医院要粮，院长丁光明说：“镇里发了五万块钱的救灾款，但你们不要想，全给病人补助伙食。”

　　陆续有员工找到院长问补助，都无功而返。

　　时间一长，员工们总结出领导的口号是“说钱就不亲热了。”

　　见有记者采访丁光明，有护士凑过来说补助的事，丁光明红着脸：“你没觉悟，我不和你讲。”

　　“工资照发，吃东西不要钱，谁说没人管。”丁光明说，相比医护人员的困境，他更担心的是病人的危险。

　　目前，医护人员和病人的比例是22比95。按一个病人跑出去，5人去寻找的底线计算，若3人失踪，余下的员工必须每人看护十几个病人。

　　另一个现实是，地震过后，精神病患者有增加的趋势。从12日至30日，已有7人前来求医，但因条件不足，只能简单医疗后劝返。“精神病患者应该尽早治疗，但是现在没办法”。

　　5月30日下午，医院临时安置点内，一棵树下，一名医护人员站着，点头打瞌睡。

　　“这些天他们身体已完全透支了。”丁光明说。

　　(文中病人均为化名)(记者 崔木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