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富士康这类巨鳄工厂聚居区的形成,不受管制的资本贪婪固为始作俑者,地方政府同样难辞其咎。富士康员工频繁自杀事件也从一个侧面宣告,这样的城市化已然失败。
在珠三角工业地区的景象是十分怪异的。这里有大量工厂聚居区,其现代工商业高度集中,财富与人口也相当集中。但这些聚居区却不是城市,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城市生活,几十万人口处于工厂化生存状态。
前些年讨论国有企业改革问题时,人们经常提到“企业办社会”这个现象。该现象形成于上世纪50年代,国有企业,尤其是大中型国有企业作为“单位”,在企业内部解决了员工生老病死全部问题。于是,员工完全变成企业的人。所谓企业办社会的结果是企业替代社会,社会企业化,员工因此丧失了选择的自由和人格上的独立性。作为补偿,国有企业员工可以获得政府承诺的终身福利保障。因而在单位中,员工们似乎还可以感受到小型共同体的脉脉温情。也正因为这一点,很多老工人现在还会怀念“单位”时代的生活。
令人惊异的是,上世纪90年代兴起的富士康之类的外资、合资企业,却部分地复制了企业办社会、企业取代社会的组织形态:员工被安排居住在工厂建设的集体宿舍中,并在集体食堂中吃饭。他们足不出企业就可以解决生活问题,享受到种种便利。他们成为企业的人。
但区别是重大的:现在,企业以追逐利润为唯一目标,其盈利的法宝是压缩成本,尤其是人力成本。国有企业的工作节奏不可能紧张,员工之间是可以发展出密切的友谊。而在这些现代企业内部,紧张工作却使同宿舍的年轻人形同陌路。员工全部是年轻人,在本地没有任何牵挂,因而流动性也很高。总之,种种因素导致富士康这样的企业共同体内部再也没有脉脉温情,代之以绝对的冷漠与疏离。
外资企业为什么会复制国有企业的生态?可从两个方面解释。企业方面可能认为,切断员工的社会联系,将其封闭在厂区内,可以最高效率地榨取其血汗。比如,这些员工需要长时间地加班,每天的工作时间在十来个小时,居住在工厂比较便利。
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对这种工厂聚居形态也持欢迎态度。这些年轻人是所谓“外来人口”,当地政府不把他们当作具有完整政治、法律权利的国民看待,这些年轻人不过是打工仔、打工妹而已。对当地政府来说,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他们可以奉献给工厂的血汗,作为完整的人则根本就是一个麻烦。他们如果生活在社会中,将会消耗本地公共品和公共管理资源;他们如果落根、生活,就会降低本地人口的福利;很多地方政府官员甚至相信,这些外来人口都是潜在的犯罪分子。
基于上述种种考虑,企业与地方政府达成了一个默契,地方政府实施的种种歧视性法规、政策,迫使年轻的外来人口依附于工厂。这些外来的年轻人永远都是过客,政府长期实施这种政策的结果是,年轻人甚至根本不敢幻想自己不光是个打工仔、打工妹,而是一个完整的人,公民。
这种政策只会导致一个结果:在所有这类工业与外来人口聚集区,只有工厂,而没有城市;只有经济,而没有社会。一个相对完整、健全的社会,只能发育和存在于工厂之外。只有当年轻人们摆脱流水线的控制,有自己的私人时间,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从而有沟通、交流的机会,才有可能出现年轻人自己的社会,进而他们也才有可能与当地人融合,而形成一个新兴的大社会。如果存在这样的社会,年轻人即便工作压力较大,也可以找到疏解之方。地方政府把他们禁锢在厂区内,则围绕着他们的社会发育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他们只能碎片化地生存。
欲改变目前珠三角工业集中地区“社会”匮乏的现象,就必须逐渐消解现有的员工集中居住于厂区的形态,让年轻人作为一个社会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居住在工厂之外,然后再以一个人的身份到工厂去上班。工作只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除此之外他还拥有更为有趣的社会、文化生活。
这样的变革对企业、对地方政府同样提出要求:企业应提高员工工资,以使他们可以正常生活。地方政府应把打工仔、打工妹们当成享有政治、法律权利的国民,让他们能够堂堂正正地进入社会。从长远来说,这也合乎地方政府和当地人的利益:年轻人社会逐渐形成的过程也就是城市生长的过程,这些员工变成市民的过程也就是这些地方完成城市化的过程。基于完整的人的幸福而展开的城市化,才是珠三角摆脱目前困境的唯一出路。
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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