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月7日上午10时49分,韩国京畿道利川市,正在实施氨基甲酸酯发泡作业的一间冷冻物流中心地下室,发生爆炸并引发火灾,总共导致57人死伤。其中有12名中国公民死亡,另有1名中国公民受重伤,这13个人都是朝鲜族人,来自东北三省。令人唏嘘的是,来自中国的这批死亡名单中,竟有7人来自同一个大家族。他们顺着同一个亲属脉络,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地前往韩国打工、淘金。然而,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怀着同一个梦想的这同一个家族的7名青壮年男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吞噬了。
“幸福生活”是朴龙植们追求的梦想,每个前往韩国打工的中国人,目的基本都是一样的,“挣钱”,说是韩国梦,其实也是淘金梦、致富梦。令人惋惜的是,梦想还没来得及实现,生命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吞噬。
1月12日下午5点,吉林省长春市气温为零下19摄氏度。朴正杰两兄弟坐在长春汽车站等待开往沈阳的班车。他们几乎没有带任何行李,只是随身背了一个公文包,谁也看不出他们要出一趟远门。
5天前,他们通过家中的闭路电视看到了韩国电视台播报的新闻,说有中国人遇难,“我妹妹朴正爱的名字就在第一批确认名单中。”
“还不是想给儿子多挣几个钱”。说起来,原因就是这么简单。朴正爱的独生儿子17岁,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在车站,这名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的少年始终不愿意坐在候车席上,而是一个人低着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朴正爱的丈夫赵东明同样在爆炸中遇难。赵东明的两个妹妹随后也赶到了长春汽车站。他们要一起赶往沈阳的韩国领事馆拿签证,随即飞赴韩国,办理亲人后事。
“我们不接受采访,不需要帮助。”和朴家兄弟的强掩悲伤不同,赵东明的妹妹对记者的出现表现出强烈的反感,她和朴家兄弟围到一起,用朝鲜语怒气冲冲地说了一会儿话。
朴正杰过来解围,“理解一下吧,毕竟这个大家庭,在这次爆炸案中失去了七个亲人。”
当地时间1月7日上午10时49分,位于韩国京畿道利川市的“Korea2000”冷冻物流中心地下室,正在实施氨基甲酸酯发泡作业时发生爆炸并引发火灾,总共导致57人死伤。
在这次爆炸事件中,有12名中国公民死亡,另有1名中国公民受重伤。这13人全部是朝鲜族人,来自东北三省。他们是这个冷库的临时工作人员,干一天活拿一天工钱。
死亡名单和家族树
“一家七口在爆炸中丧生”。这是这次利川爆炸事故中最令人震惊和痛心的消息。
事实上,所谓的“一家七口”真正涉及到的家庭至少有五个,有一些是转了几个弯的亲戚,七个人的籍贯也跨越了吉林、辽宁两个省,一个共同的“韩国梦”把他们联系到了一起。
这个家庭的核心人物是死者赵东明的母亲姜太顺(65岁)和姨妈姜顺女(60岁)。2000年两姐妹从吉林长春迁到韩国,并且在2006年获得了韩国国籍。在两姐妹来到韩国之后,她们的丈夫、儿子、侄儿等原本散落在吉林、辽宁两省的家庭成员相继来到韩国打工。
冰凉的死亡名单上有7个是这两姐妹的亲人。姜太顺的儿子、儿媳妇赵东明、朴正爱夫妇丧生,他们都只有44岁,2007年7月才去往韩国。
姜顺女失去了她的丈夫朴勇昊(60岁)和儿子朴龙植(35岁)。
除了四名至亲以外,还有其他三名亲戚也不幸遇难。他们是金军,27岁,吉林省德惠市人,2007年12月31日抵达韩国,未婚。孙东学32岁,吉林省磐石市人,妻子女儿在磐石。严俊荣46岁,辽宁本溪人,儿子在日本留学,2007年下半年前往韩国。
“这真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事儿啊。”家住吉林省德惠市青山村的金明玉,含着泪说。这七个遇难者中,金军是他的侄孙子,朴龙植是他的侄孙女婿。
这七个人陆续来到韩国之后,又是怎么聚到同一个冷库打工呢?这其中的纽带人物是姜顺女的儿子35岁的朴龙植。在这七个人的亲属关系中可以看出,几乎每一个遇难者都和朴龙植有着直接的关联。他的父亲朴勇昊,他的表弟和表弟媳赵东明和朴正爱,堂弟孙东学,小舅子金军,也就是妻子的弟弟。
因为朴龙植在韩国待的时间比较长,“技术好”,在冷库的工程方面积累了不少经验,因此成为了一个“小包工头”。在他的邀约下,这些亲戚们从2007年12月以来,陆续汇集到京畿道利川市的这家冷库工作。一直到1月7日,爆炸声响起。
“朴龙植”与“朴英石”
1月13日上午,爆炸案发生已有近一周的时间,几乎所有的相关亲属都已经赶赴韩国奔丧。吉林省磐石市政府侨办科科长冷秀芝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遇难者金东学的弟弟金东魁刚刚从青岛赶回老家,请求我们紧急帮助办理出国手续”。
冷秀芝发现,在外交部传回来的第一批家属名单中并没有金东魁的名字。“我们必须要仔细核对,保不齐有人想搭这趟顺风车跑到韩国去。”
经过一通核查,金东魁并不是金东学的亲弟弟,而是堂弟。尽管不是直系亲属,但是两个堂哥死在他乡,特事特办,一路绿灯。金东魁的护照和签证只用了一天就办好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遇难的堂哥朴龙植为了抵达韩国,却是费尽了心思。
根据长春公安部门提供的信息,朴龙植是在2月13日将其户口由吉林省德惠县迁到长春市,同年4月办理出国手续。户籍所在地是长春市东风大街100栋。
但在其户籍所在地,记者并没有发现任何与朴龙植有关的信息,他登记户口时留下的电话号码也已停用。长春当地的报纸连续刊文寻找认识朴龙植的读者,多日来无一收获。
“朴龙植”仿若一个新生婴儿,在长春市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他,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在中国存在过一样。
当地派出所工作人员分析,从调查情况看,朴龙植在长春市的户口属于“空挂户口”,他是为了办理出国手续而迁移来长春的。
姜顺女在韩国接受采访时承认,“我的儿子朴龙植,原名朴英石,在2007年7月到韩国之前改过了名字。”
事实上,朴龙植2002年前后就去了韩国,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叫朴英石。
“我们这里是一条龙服务,被遣返过都没关系,可以给你换户口,换身份证,换护照,有真有假,假的和真的一样,真的就是真的。”一位曾经从事过交流服务的人士说,“他改名的原因有可能是曾经因为非法滞留被遣返过。”
目前,朴龙植身上的谜团是,他如何完成更名和改换户口的过程并不清楚。这中间是否存在问题,相关部门正在调查中。无论如何,令人惋惜的是,一个想彻底告别过去的“朴龙植”没有迎来新生,反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吞噬。
韩国梦?致富梦。
这看上去像是一张典型的韩国家庭全家福。
丈夫朴龙植英俊潇洒、妻子金香贤淑美丽,一双龙凤胎儿女身着朝鲜族传统服装。整张照片弥漫着一种殷实人家充满希望的气息。
这桩姻缘正是金香的姨奶奶金明玉撮合而成的。2007年11月,金明玉因为身体不适准备返回中国休养。临走前去看望侄女全家,“看你们过得这么好,给个照片吧”,金明玉要下了这张照片,并一直珍藏在身边。
照片上的“幸福生活”是朴龙植们追求的梦想,每个前往韩国打工的中国人,目的基本都是一样的,“挣钱”,说是韩国梦,其实也是淘金梦、致富梦。
促使他们出外打工的原因,并不是摆脱贫穷,而是为了更富裕。
这个家庭中的遇难者之一朴正爱今年44岁,在哥哥朴正杰的眼中,一直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和丈夫赵东明原本在长春市内经营着一家3层楼的韩国料理店,生意一直不错,在长春市“房子都买了好几套”。从2006年以来,一方面物价飞涨,开餐馆有点吃紧,更为“雪上加霜”的是,餐馆门口的马路开始改造,这样一来,生意越发做不下去了。这时候,赵东明的妈妈姜太顺从韩国打来电话,要他们到那边去“探亲”。夫妇俩赶紧把餐馆转让出去,双双去韩国打工。
韩国劳动力缺乏,像建筑、餐饮等底层的杂役苦活,一般的工人每月也能拿到人民币一万五以上。“干一个月就顶干一年”,在这样的高薪刺激下,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懂得韩国语言的中国朝鲜族人扶老携幼,像滚雪球一样,一个接一个,一家接一家地赶赴韩国“淘金”。
希望村里的新希望
据不完全统计,在韩国现有40万中国人在那里务工、生活,他们中绝大部分是朝鲜族人。韩国利川的一声爆炸,也震动了不少远在中国的朝鲜族人,这里面就有家住吉林省延边州的白瑞铉。
延边州是中国朝鲜族最为集中的地区。而55岁的白瑞铉所住的地方有些特别——“希望福祉村”,这个居住区位于延吉市郊,是一名韩国人在2000年前后兴建的一个福利村。说是叫希望村,是因为里面住着一群曾经梦碎韩国的人。
1997年,本来在延边州安图县安心种地的白瑞铉一家人突然发现身边的不少朝鲜族村民都开始蠢蠢欲动采取各种渠道去往韩国打工。由于他在韩国没什么亲戚,白瑞铉开始找中介。他们东拼西凑了3万元人民币交给了韩国中介,结果上当受骗,韩国人收了不少人的中介费之后就蒸发了。
十多年前,3万元足以让一个普通农民倾家荡产。白瑞铉于是举家搬到了这个吃住免费的福利村。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三十多户人同住在这里,这些人被称作“韩国受害者”。
“有在韩国打工残废了的,有被中介骗好几次的,啥人都有”。
然而,距离希望村不过几年的时间,“梦碎韩国”的悲剧已经成为了过去。现在,白瑞铉家里的电视机总是停在韩国KBS的频道上。尽管民族相同,韩国电视台播放的内容他只能听懂一小部分,“我们的语言跟朝鲜的一样,跟韩国差远了,跟北京话和广东话的差别那么大”。
尽管如此,白瑞铉也喜欢看。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韩国打工。
利川冷库爆炸的消息在电视中一播放,他心头一紧。“啥活儿也不干了,一直守在电话跟前等电话”。他的儿子去年刚去韩国,一直在光州劳务市场打零工,“只说现在进会社了,快当白领了”。具体在哪儿,干什么,他都不清楚。
当天夜里,他的妻子和儿子相继打来电话报平安,白瑞铉的心才放下了。
“去韩国打工挣钱”,是白瑞铉全家人十几年来的一个梦,刚刚实现,就被利川的爆炸声吓了一大跳。
新闻看了,毫无疑问,工还是照打。“我们得挣点养老钱,农民又没有退休工资,谁养?”白瑞铉的目标是先挣20万在延吉买所房子,然后再挣30万元,两口子就回来养老。
故乡在哪里
在这个家庭丧生的七口人中,金军和他身后的家族几代人的经历,隐藏着几十年来家国命运的一段悲剧。
金军的父母2003年左右就一直在韩国,儿子突然离世,他们没有想好应该把金军安葬在哪里。对于这个家族来说,故乡在哪里?一直是个问题。
德惠市青山村朝鲜屯是金军的老家,姨奶奶金明玉几天来在家里哭得“脑袋盖儿都要裂开了”。“我眼前全是这孩子奶奶、奶奶地喊”。因为在3年多以前金明玉就去了韩国,阴差阳错她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着金军了。
“多好的孙子,连家都没成就没了,太让人心疼了。”爆炸发生的时候,这名27岁的青年抵达韩国刚刚一周。
金军的祖籍本是在韩国安东市(音)。他的高祖即金明玉的祖父是参加组织韩国独立军北路军政署并领导一系列抗日武装斗争的金奎植将军。他的祖父金风鲁(即金明玉的父亲,金奎植将军的儿子)也参与其中。因为战争的缘故,金风鲁前往中国作战,最初活动在鸭绿江一带,后来到了德惠境内。
“本来一直是中国、韩国、中国、韩国来回地跑,突然三八线一划,我们家就回不去了。”
上个世纪40年代之后,南北朝鲜划分三八线,呈军事对峙状态。金明玉的父亲一家就这样留在了中国。
在金明玉的家里,堂屋正中张贴着一张毛泽东的画像,从屋里的陈设看,跟一般的东北汉族家庭没什么两样。近60年来,这个家庭的成员习惯了做一名中国人。
金明玉的父母在上个世纪80年代去世,没有赶上1992年中韩建交,终身没有再见远在韩国的亲人。“那个时候我妈就念啊念,越老越天天念这个(返乡)”。
老两口最终埋葬在青山村朝鲜屯。二十几年后,他们的后人成群结队前往韩国,从事一些底层危险、劳累的工作。他们的曾孙因为这场意外,死在了韩国——他们到死也没能回去看一眼的故乡。
现在,金明玉的哥哥姐姐都获得了韩国的国籍。而金明玉对于自己的身份表现出一份坦然,“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我就是中国人。”
她在韩国居住了3年,最让金明玉意外的是,在韩国时,她最受欢迎的竟然是一本她带去的“唐朝时的看相书。”
尽管语言相通,文化相同。但是几十年来的习惯,让她有些不能完全适应韩国的生活。“过年的时候,我们跟汉族人一样,必须得吃饺子,韩国人都不吃。我们要吃炒菜,韩国人老吃烤的。”
金明玉的儿子在北京一家韩国的“会社”担任部门经理,月薪1万多元,女儿在大连做生意,他们对于去韩国都没有兴趣。“他俩都说去探亲、旅游就行了”。
朝鲜屯
能够洒脱地对韩国高薪打工不动心的朝鲜族人毕竟是少数。
2007年以来,韩国进一步放开了对中国朝鲜族劳工的准入制度,从该年3月4日起,在韩国国内没有户籍或没有关系人的朝鲜族人,达到条件后,也可纳入发给访问就业(H-2)签证的范围。如果通过韩语考试,朝鲜族中国人可以获得五年期的在韩打工资格。
这让白瑞铉看到了希望,他也在努力准备今年4月份的韩语考试,女儿留下来的朝汉字典他没事就拿出来翻翻。“他们韩语比我们的要复杂一些,日语、英语、汉语啥都夹杂在里头。”
实际上,白瑞铉已经是在这个希望村居住的最后一位“韩国受害者”。近几年来,韩国对中国朝鲜族前来务工的条件越来越宽松,这些曾经梦碎韩国的人纷纷重新启程去了韩国,挣钱之后在延吉市里买房搬走了。
在火灾发生第6天的12日下午,遇难者家属代表团和“KOREA冷冻”方面就索赔问题达成协议,双方同意人均2.4亿韩元(按1000韩元约合82元人民币计算,总计人民币196.7万元)赔偿,其中包括抚恤金(5000万韩元)和产业灾难保险金。
随着赔偿数额的尘埃落定,遇难者后事的料理也进入了最后阶段。
1月15日,是金军等人出殡的日子。1月14日下午,金明玉和老伴一起急急忙忙赶往韩国参加他们的追悼会。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把托女儿从沈阳带过来的几大盒牛黄清心丸塞到了已经鼓鼓囊囊的包中。“同仁堂产的,这些天那些个亲戚们都哭坏了,这玩意儿他们都用得上。”
“5月份我也去韩国了,咱首尔见!”53岁的邻居金善玉赶来送老两口,她对即将启程的老两口说。
他们身后的村子在白雪的覆盖中越发显得冷清,稀稀拉拉的。金善玉已经是这个朝鲜屯最后的留守者了,她一走,这个曾经住着五六十户的朝鲜屯就空了。(车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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