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曼年轻时开过飞机,驾驶小车简直像玩玩具。德国高速公路不收买路钱不限时速,哈克曼悠然地以180公里的时速凭虚御风。
坐车人可以打个盹吧,不,那是舍不得的。窗外,起伏有致、色彩丰富的丘陵田野杂以丛莽,点缀以湖泊、农舍、风车、牛羊,绵延不绝。近处的农舍,还辨得清窗台上的鲜花,怎么看都像油画里的风景。
时近9点,天色转暗,哈克曼往前指指说,快到了。抬眼望去,前方呈现一长条奇异的剪影:背衬晚霞,一溜排开宫殿、教堂、城堡式的建筑物,建筑物脚下是多孔长桥。这一定是易北河了!
哈克曼又疾驰一番,拐了几个弯,煞车,停稳,回头招呼说:“下吧。”我推门下车,抬头而望,竟一阵眩晕:高不可测的夜幕已幽深呈蓝黑色,闪着杳渺星光。黑鸦鸦的庞大古建筑把我团团围在了中间。古建筑如剑戟林,直插云天。昏黄的射灯把石墙照得斑斑驳驳、面貌可怖,古建筑群益发显得森森然黢黑而沉重。那层层拔高的大墙上,密匝匝地排列着黑黝黝的巨大雕像,一齐俯首逼视着我!我已置身于一个神话般的、不见人影的古老夜广场!
我猝不及防,猛然跌进了遥远的梦境。童年多梦。我的童年梦中有若干个几次三番重现的、从来不曾亲历过的陌生场景,其中之一,竟于今日重逢!恍惚中,我环顾四周,倒抽一口冷气,久违了!
我知道,萨克森首府德累斯顿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在18世纪曾有“北方佛罗伦萨”的美称。美丽的城市曾毁于战火,又在废墟中重生。我知道德累斯顿有个王宫广场,广场上有座后文艺复兴风格的格奥根公爵寝宫——格奥根门楼。这座气派的具有三角顶楼的格奥根门楼原是马厩和王宫的衔接建筑。1500年前在塔申伯格堡的原址上修建的王宫,有着品质超群、数量惊人的艺术收藏。王宫广场的西端是天主教宫廷教堂。教堂尖塔高83米,是易北河风景的中心。教堂屋顶上耸立着78个高3米以上的塑像。教堂地下室的铜器内,安置着强大的奥古斯特的心脏。听说,每当有年轻美貌的女子经过,这颗心就会搏动。矗立着英武的萨克森国王约翰骑士塑像的是剧院广场,他身后是美轮美奂的森伯歌剧院,其顶上是胜利战车群雕,酒神和他的伙伴,衣裾飞扬,黑豹昂首扬蹄,笑傲苍穹。剧院广场之南,是闻名遐迩的茨温格宫。明天,我进茨温格宫,首先要去朝拜巨匠杰作《西斯廷圣母》,向拉斐尔致敬。当然,我必要去穿越王冠门,去抚摸栏杆上神态各异的小天使的鬈发,去感受围壁亭,去欣赏仙女池。而那座于1993年重建的巴洛克式圣母教堂前的土耳其喷泉一定喷洒着“珠玉”。
我还知道德累斯顿有个宜于漫步和观看易北河日出的好去处——布吕舍平台;我知道普奉乳品店里不仅有我嗜好的奶酪,还有布满四壁、独一无二的彩绘瓷砖;我知道德累斯顿有座巴洛克式花园就叫“大花园”,其中不仅有萨克森王子的避暑行宫,还有莫扎特雕塑喷泉;我知道德累斯顿有座无桥墩的铁桥“蓝色奇迹”……
然而呵,从纸上得知的这一切,都单薄而缥缈,都无法与夜幕中黑蒙蒙的现实相对应。我想,车停处,应该是王宫广场吧,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上演过韦伯作品的森伯歌剧院吧……然而,在神思恍惚、如梦游一般的行走中,我无意于咨询,也无心去对照,只想让西洋古城的黑网,打捞起沉寂于海底的童年梦境,让梦的黑雾,慢慢地侵吞了西洋古城的微弱灯光
第二天一早,我急匆匆赴王宫广场。广场上空蓝天白云,阳光下的建筑精致而美丽,连屋顶上的雕塑也显得平易而实在。一路走去,只见鲜花盛开,游人闲适,街头艺人玩着杂耍,一派风和日丽旅游胜地的美景。昨夜的森森气象,已荡然无存。我若有所失,仰望星星隐退的天空,想起康德的话:“这个世界惟有两样东西能让我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原则。”
呵,德累斯顿的星空!
(来源:法国《欧洲时报》 文:戴逸如 图:I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