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糕粉店卖点心,最大的尴尬出在语言上。东张西望的洋游客,为了体验美国本土的中国风情,不但要买虾饺和烧卖,浇上逾量的老抽,低头大口吃下,还爱向售货员问渔人码头怎么走、缆车在哪里搭。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们一律抓瞎,要么时髦地耸耸早年被柴担压得僵硬的肩膀,要么跑进厨房把老板娘请出来应对。
第一代移民的首道难关永远是语言。她们只有小学或者中学程度,从乡村直接进入异国的都市,比来自大城市或受过高等教育的同胞,要面对更多尖锐的文化冲突。
有趣的是,她们在旧金山的“姻亲柏文”(由车库改建的非法附加住宅单位)或廉价客栈单人房里定居,却没有巨大的心理落差,原因在于,她们的生存状态,基本上和中国的80年代以前没有大的差异:她们为谋生而奔忙,站8个小时柜台,再搭两三个小时乘巴士来回,做饭、接送孩子,晚间一个小时的中文电视新闻,最享受的是临睡前一家子看一集韩国电视剧,被女主角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狠狠捶几拳嘲笑她的老公,才眼睛红红地钻进被窝。一天就这般饱满而平淡地过去。
她们受惠于蒙昧,得益于知足,忧郁症是衣食丰足、有房有车的老移民才有资格生的富贵病,暂时和她们无缘。她们目前有的,是吟哦“洵此美而非吾土兮”的博士后们所缺乏的精神优势。
不能说她们没心没肺,她们不懂“乡愁”这文绉绉的字眼,但对故土的怀恋,对家乡的热爱,却不在任何人之下。
对半个世纪前,老金山“掉转船头百算百”的理想,她们是坚定的继承人。她们和家人回到故乡,在村头点的鞭炮,是要用长篙伸到屋檐上,和炊烟争长短的;她们在村头或小镇餐馆摆的酒席,不但要堂皇,而且要在门口写上“XX宴客”的标语。“衣锦还乡”,在老家赚足面子,不丢祖宗的脸,是她们美国梦的核心。
我提着粉红色购物袋,站在糕粉店门外,一边等候巴士,一边有滋有味地隔着玻璃橱窗看里头卖糕点的女乡亲。伙计们正在开午饭,热气腾腾的四大碟摆在玻璃柜面上:咸菜蒸猪肉、凉瓜炒牛肉、咸鱼、炒白菜,售货员和厨工们鱼贯而来,各自往手头的海碗挟菜。顾客来了,其中一位放下碗,用手抹抹嘴巴,带着油光闪闪的笑脸去迎客。
在小圆桌前吃皮蛋粥的客人和她们是老熟人,一起说说笑笑。这种情景,放到档次稍高的外卖店,是绝对办不到的,雇员和顾客一起用餐,成何体统?可是,在这里,显得这般自然。
我想起故土乡村的红白大事,在锅台前,在厅堂里,婶母们也是这样聚集的。
更与之相近的场面是“做糍”:一家有喜事,如嫁女、娶媳妇、“揽生日”(为长辈的生日送贺礼)、“做节”(为节日作准备),多位巷子相邻的嫂嫂,被请进家来做煎堆,在案上把米粉和热水揉好,搓成里面空心的一小坨,以嘴吹气,再放进油锅炸。整个操作过程,最能体现乡村女子的美德:勤快、合作、爽朗。想不到,这一类童年景象,在唐人街的糕粉店再现。我怎能不激动?
刚才甜甜地叫我两声“靓仔”的年轻嫂子,把筷子伸向远处,挟起一只和她的桃腮比美的红虾仁,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和吃肠粉的“熟客仔”说话,兴致高起来,咯咯大笑。全店的人都附和着笑。那是在乡村夏夜乘凉时特有的景致,充满默契、友爱和幽默。
蒸笼的水汽缭绕着店员的围裙和或长或短的黑发,这一刹那,我被感动了,被震撼了。比之晒菜干、扛大米和陪女儿上学等让我难以忘怀的片断,这一景象更具展现本质的意义。
不是吗?我的女乡亲就凭着要么天赐要么成于后天的乐观,一代代地活过来,一程程地挺过来。
30多年前的春荒中,我亲眼看到,她们每一顿都只吃像水一般的稀粥加豆角叶。出勤赚大寨式工分时,依旧嘻嘻哈哈,没当一回事。如今,温饱不成问题就够了,她们仗着乐观——这品格是土地所赋予的,所以具有不可摧毁的厚重;是村溪所造就的,所以具有随物赋形的灵活;她们笑呵呵地迎着或者绕开屈诘聱牙的“阴沟流水”(英语的音译),迎着或者绕开信用卡、驾驶执照、入籍考试,迎着或者绕开乡愁走去,挽着家庭、孩子,以及不讲情面的岁月。
(摘自美国《侨报》;文/刘荒田(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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