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温哥华是一座没有著名地标的世界名城,也是一座没有太长历史的美丽都市,正因为如此,在温哥华城市的中心,唐人街就成了一个具有历史沧桑,也充满了深厚人文景观的旅游景点。许多欧洲人、美国人、日本人脚步匆匆地来到唐人街,想在一片白种人的汪洋大海之中,寻找一片黄种人的“绿洲”,也想在一个年轻的国家中寻找一种连接千年古老久远的历史氛围,寻找一种东方与西方遭遇时的精彩传奇。当然,轻松一点来说,他们在吃腻了温哥华并不太好吃的牛扒面包之余(当然是跟巴黎纽约相比较),想在唐人街寻找一点烤鸭烧肉的汉食香味。但是,他们又何尝知道,一直到六○年代,烧鸭腊肉在唐人街公开销售是不合法的,因为加拿大白人不知道如何来制定卫生条例管理。于是,如今已经故世的黄威,生前曾经带着一群人来到首都渥太华,在国会山庄亲自做出烧烤,让那些制定法律的议员们一尝来自东方的美味,那些烤乳猪、烧肉、叉烧、开了议员们的胃,更开了他们的眼界,终于让温哥华,让加拿大各地的唐人街,都漂荡起腊肉烤鸭的香味,成为中华食文化的一道美丽景色。
当然,对于跟加拿大这块土地过去百年历史无缘的新移民华人来说,当一踏足唐人街,第一眼看到彩色中华门牌楼的时候,心里总会涌起一阵似曾相识的恍惚,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于是,漂泊到异国他乡躁动不安的情绪,像被一双无形的历史之手轻轻抚摸,稍稍宁静下来。
但是,温哥华的唐人街,方圆不到三百米的区域,在百年的历史风云里,走过了何等苦难甚至生死存亡的荆棘之路。
十九世纪后半期,淘金潮兴起,华人从中国飘洋过海而来,寻找金山之梦。梳着长辫的华人,来到人地生疏的北美,举目无亲,语言隔阂,前途迷茫,只能彼此依靠,在一片乡音中互相取暖,由此形成了唐人街的雏形。如今在温哥华的洪门会馆,正是那段历史的活见证。离乡背井的漂泊,心灵太需要来自家乡小溪的安慰,生活太需要在危急时刻伸出援手的朋友,在往深山老林寻找金矿的跋涉中,也太需要一个中途落脚的栖身之处。甚至死了,还有劳乡亲们把遗体送回故乡落土为安。
到了加拿大修建太平洋铁路的时候,更多的华工来到这里,温哥华的唐人街开始兴旺起来。谁知,这条铁路的修建,却也给唐人街带来了百年难忘的苦难和屈辱。
一八八一年,太平洋铁路开工,加拿大承建商在中国和美国招募华工,共一万七千名华工先后参与,其中三千多人丧生。
一八八五年,铁路建成,联邦政府通过新华人移民法,从一八八六年元月开始,对华人移民征收五十加元的人头税。随着加拿大反华浪潮的高涨,一九○○年七月,人头税调高到一百元。一九○三年七月,国会再次修订移民法,正式将人头税调高到五百元。当时这笔钱等于一个华工两年的工资。
一九二三年,联邦政府索性通过排华法,取代人头税,把华人拒在国门之外。一直到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七日才废除该法。
在这个简单历史记载的背后,却盈满了华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斑斑血泪。唐人街正是这段历史的无言见证者。在二十世纪刚开始,一场排华的风波袭击唐人街,辱骂、捣毁,最后是熊熊的烈火,把唐人街推入废墟,也把唐人街推入腥风血雨之中。
这是一段华人不堪回首的往事。按理说,到了战后,华人早就应该得到历史公义的昭雪。但是,排华法被废除后又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一直到二○○六年六月二十二日,加拿大东部时间下午三点十五分,华人地位才获得关键性的历史转折。
在首都渥太华国会山庄,保守党政府总理哈珀正式就一八八五年加国针对华裔设立的人头税,以及一九二三年制定的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表达“毫无保留的道歉”,哈珀在演说中明确指出,“虽然加拿大法庭曾经裁定人头税及移民禁令的实施是合法的,但我们完全承担道义上的责任,承认过去这些可耻的政策”,因为“加拿大蓄意针对华人而实施这些恶意的经济措施,历时逾六十年之长,这严重违背了公义。”当哈珀用粤语(因为早期来加移民大都讲广东话)说出“加拿大道歉”,整个国会大厅,包括受邀参加道歉仪式的两百多人头税苦主及他们的后裔,华人社群的领袖都起立鼓掌欢呼,不少人热泪盈眶。毕竟,百年的冤屈,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得到平反,怎么能不让加拿大的百万华人激动呢?
温哥华的唐人街等待这个时刻,竟然花费了一百年的时间。
不过,虽然政府通过了正式的国会道歉,还向目前仍然活着的二十名人头税苦主及两百位在生的人头税苦主的遗孀给与每人两万元加币的象征性赔偿,同时拨款二千四百万加币的“社区历史责任项目”(community historical recognition program),资助与加国战时政策和移民限制有关的社区教育纪念项目,其中两百五十万专门用于跟人头税问题有关的项目,但是,这些钱又怎能真正弥补过去百年来温哥华唐人街的辛酸苦难呢?
当然,迟来的正义还是正义。居住温哥华,现年一百零七岁的冯吴三英,其丈夫冯忠林在一九二五年十一岁时,通过支付五百元人头税从广东恩平移民来加,当时家人用了十年时间才还清债务。她就对媒体表示:“感到很开心,最重要的是政府终于正式道歉,也进行了象征性赔偿。”我们不必怀疑现在政府的诚意。
为了让华人社群感受到政府道歉的隆重,加拿大祖裔部(负责加拿大社区历史多元文化事务)特地组织了一趟“平反之旅”,由人头税苦主以及他们的家属聚集到西部的温哥华,从温哥华唐人街出发,然后坐上加拿大国家铁路公司的列车,由西部横穿中部的温尼辟,到达多伦多,然后进京。这趟被中英文媒体称为“平反列车”的行程,正是当年被加拿大政府招募的年轻华工,衣衫褴褛,艰苦卓绝,以数千人生命的代价参与修建的太平洋铁路的线路。总理哈珀在道歉文告中这样追忆华人修建铁路的贡献:“从东部的圣劳伦斯河岸起,经过西部草原,越过落矶山,直抵卑诗省的太平洋沿岸,中国劳工们披荆斩棘,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谁知,当时的加国政府不但没有论功行赏,反而是过河拆桥,开始实施种族歧视的人头税,并不断提高数额,企图阻止华裔来加,到了最后,干脆改行排华法案,造成了多少家庭妻离子散,隔洋相望,人性浩劫。一趟“平反列车”之旅,浓缩了华人在加拿大百年的血泪之路,辛酸之路。这何尝只是加国华人的悲惨历史,当年美国华人不也一样走过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当然,六月二十二日的历史性时刻,不是别人恩赐而来,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加拿大华人通过几代人不断的呼吁吶喊争取来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华裔子弟为了表达对加拿大这片土地的热爱与认同,主动积极地加入加国军队,在反法西斯主义的战争中浴血奋战,立下显赫战功。战后,加拿大政府终于在一九四七年废除排华法案,让在太平洋两岸隔离几十年的亲人重新得以团聚。但是,人头税和排华法带来的椎心刺骨的伤痛却难以痊愈。到了八○年代,华人争取人权平等的组织平权会开始掀起要求平反人头税的运动,当时还在世的人头税苦主尚有近万人。但是,平反之途并不顺利,一路风雨,一路曲折,几度功败垂成。二十多年来,人头税苦主不断淍零,许多人死不瞑目,那真的是一种无言的悲壮呀!
然而,在华人社区力量不断壮大的情况下,人头税平反终于迎来了历史性的契机。由此可见,华人社区已经走出做政府乖乖牌的阴影,不平则鸣,开始发挥令人难以再轻视的政治力量。
犹记得一百二十五年前,加拿大太平洋铁路落成的时候,最大的功臣华裔竟然被排除在“最后一根钉”(The Last Spike)安放的庆典上;看今天,总理哈珀亲自从人头税纳税人,八十八岁的盘占元手上接过镶嵌在镜框中的那“最后一根钉”,颂扬华人无法抹杀的贡献,这显示百年来华裔被歧视的历史一页最终翻了过去。
是的,唐人街走出了历史和政治的阴影,这并非表明温哥华唐人街从此吉星高照,一帆风顺。相反,更深刻的矛盾和危机正在那里潜伏,而这次的危机来自于自身。就像钱钟书描写的围城,唐人街出生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出生的华人,他们不愿意被囚在小小的中国城,把冲出唐人街视为成功的目标。从温哥华的唐人街到最豪华的住宅区,也只有十公里之遥,但冲出“城”外的人认为还留在“城”里的人没有出息。我在唐人街走一下,虽然各个会馆的牌子还留着历史的陈迹,但联欢的功能早已湮灭相濡以沫的传统。温哥华唐人街在时代的冲击下,愈来愈变成一座商业化的街道,街上的商铺早就是香港和本地生意人的专业买卖了,其中两代以上持续经营的铺子只有两个,真可谓凤毛麟角了。唐人街外观的历史延续还是香火传递,过去的牌楼变成了更加雄伟壮观的千禧门,但唐人街内在的生命力已经出现严重的断裂。
不仅如此,随着列治文等城市中出现了香港仔那样的现代华人商场,漂亮的橱窗,宽大的停车场,豪华的舞台,还有年轻人流连忘返的夜店,所谓的新唐人街已经吸引了大量华人及外来游客的目光,把温哥华唐人街冷落得相当凄惨。今年夏天,温哥华的唐人街夜市,只有半条街的热闹,而列治文的夜市,规模大了八倍之多。英文媒体会以旁观者看热闹的心态头版报导:新老唐人街正在进行一场攸关生死存亡的权力斗争。虽然我们常常鼓励长江后浪推前浪,但温哥华唐人街的衰败,依然是心中的伤痛。毕竟,她是华人北美奋斗百年历史的活化石。
温哥华唐人街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中苦苦挣扎,寻找复苏再生的契机。历史是生命力顽强延续的动力,但是,历史也可能造成封闭排外的“唐人街意识”,历史上的异乡人心理支柱,也可能演变成现代华人的精神围城。在向外突围的过程中,必须认真地面对历史传承的“双面刃”。
温哥华的唐人街是富有传奇色彩的,她让人缅怀又让人伤感,她给人安慰又给人困惑。我想,如果温哥华的唐人街走出了一条路,使她既延续过去那已经近乎“神话”的历史,又能奋力开拓崭新想象力的未来,那才是唐人街新的传奇。这样的话,一定会有络绎不绝的人走来唐人街,随便找一家店,从容不迫地坐下来,要一壶乌龙茶,一碗熬得香香的广东例汤,或者是一个叉烧包,也可以是一碗油鸡饭,闲情逸致地慢慢品尝,与百年的历史娓娓对话,让过去的血泪传奇融化在今天祥和的繁荣里,那该是多美的氛围?
温哥华唐人街,应该是华人奋斗的一座堡垒,也应该是华人走向未来的一座开放的舞台。(来源:北美《世界日报》,作者:丁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