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原著、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引起了香港文化界广泛的讨论。其讨论的范围,已不仅限于电影,而是提升到文化层次,并扩大到包括张爱玲小说的特色、风格和意义。
知名学者李欧梵看了三次《色,戒》,为的是研究张爱玲的文本,即《色,戒》电影剧本与原著的差别。李欧梵从《色,戒》文本读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苍凉。
刘再复在评论张爱玲代表小说的文章,特别提到张爱玲作品苍凉感的始源。刘再复写道:“张爱玲对世界是悲观的,对文明是悲观的,对人生是悲观的。现实中的一切实有,成功与失败,光荣与屈辱,到头来都将化作虚无与死亡,唯死亡与虚无乃是实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张爱玲的作品具有很浓的苍凉感,而其苍凉感的内涵又很独特,其独特的意义就是对于文明与人性的悲观。这种悲观的理由是她实际上发现人的一种悲剧性怪圈:人为了摆脱荒芜而造文明,但被文明刺激出来的欲望又使人走向荒野。人在拚命争取自由,但总是得不到自由。他们不仅是世界的人质也是自身欲望的人质,说到底只是‘屏风上的鸟’、‘被钉死的蝴蝶’,想象中的飞翔毕竟是虚假的,唯有被囚禁和死亡才是真实的。”
《色,戒》中的王佳芝与他的同伴的集体被枪毙,是悲剧的下场,也是结局。死亡之前的一切努力、奋斗,不管是成功与失败、荣与辱,都成了过眼的云烟,像“屏风上的鸟”、“钉死的蝴蝶”样本,已失去生前的意义,呈现的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死亡的静止状态!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非常强调张爱玲小说的历史感,认为张爱玲是一个“忠实而深厚的历史家”,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刘再复针对这一说法,认为张爱玲的代表小说《金锁记》与《倾城之恋》等的精神特点,并不是它的“历史感”,而是“哲学感”。
刘再复是第一个把张爱玲的小说提到哲学层面考究的人,别饶兴味,他指出:“在本世纪中,张爱玲是一个逼近哲学、具有形上思索能力的很罕见的作家。浸透于她的作品中的是很浓的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悲观哲学氛围。张爱玲具有作家的第二视力。当人们的第一视力看到‘文明’时,她却看到‘荒原’;当人们看到情感的可能时,她却看到不可能;而当人们看到不可能时,她却看到可能。《倾城之恋》告诉人们,世界并非在‘进步’,而是在一步步地走进死寂的荒原。因为作为世界主体的人是自私的,他们被无穷尽的欲望所控制,这种欲望导致了人性的崩塌和爱的失落。只有到了‘地老天荒’、世界走到末日的时候,欲望才会与世界同归于尽,人才可能重新发现和复活天性中的真诚。”
在《色,戒》中,王佳芝与敌伪特务头子的微妙感情,在一般人眼中,是不可能发生的。无他,身份使然,一个是爱国热血青年;一个是出卖民族利益的“汉奸走狗”。结果在小说(电影)情节的铺展下,这段感情却在不可能中而自然地发生了。这正是刘再复所说的,张爱玲具有作家的“第二视力”,当人们看到感情的可能时,她却看到不可能—王佳芝原钟情爱国青年领袖邝裕民,这段感情却因王佳芝第三者身份被搁置了;而人们看到不可能——王佳芝与敌伪特务易先生发生的感情,她却让它发生了。
刘再复以上的文字,均援引自他在二零零零年于岭南大学主办的“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的发言稿。在这次研讨会上,刘再复与夏志清对张爱玲的评价曾作了一次学术交锋,激起了一道道波浪和朵朵的火花。
倒是张爱玲的作品的悲剧性,是夏志清与刘再复取得相一致的观点。(摘自香港《文汇报》;彦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