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上海福州路书城附近,经过一间小店。四个人站在店门口聊天,两个洋人,一个亚裔,一个印族人,我走过的时候,其中两个却讲着日语。这时,印族人在后面对我喊:李敦白!嗨,李敦白!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更何况在上海的街头听印族人的华语,语码也还没有这么快就能转换。他走上几步,指着我手里拿着的书,说他认识作者,惊喜地问我为什么会买这本《红幕后的洋人——李敦白回忆录》,因为据他所知,很少人会对它感兴趣。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喊住我。
李敦白(Sidney Rittenberg)是美国人,1943年在斯坦福大学学中文,当时想到中国走一圈,战后再回到美国,1945年到了中国后的所见所闻,却让他决心加入中国共产党。而作为当时唯一得到入党许可的美国公民,他是经李先念、王震介绍,当时中共中央的五大书记批准才得以加入。
李敦白和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在延安窑洞里打过扑克,先后在新华社和中央广播事业局担任外籍英语专家。他在中国生活了35年,其中16年是在囚禁中度过。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也成为狂热的造反派,一个洋人戴着鸭舌帽、在天安门广场激励红卫兵捍卫毛泽东思想的画面极具视觉效果。1980年,他和中国妻子以及一家人回到了美国,为赴华投资的美国公司提供咨询顾问。
这样一个罕见而蕴藏丰富故事的人物自传,当然有吸引力。这位印族朋友用流利的中文说,可惜现在没有多少人对他感兴趣。我问他华语为什么说得这么标准?他说在中国很多年了。华语?印族?长居中国?我下意识地问他的名字。沙尔玛。不会是拉维沙尔玛(Ravi Sarma)吧?哦,那是我的哥哥。
真是太巧了,在上海街头居然遇到新加坡的话题人物。拉维不久前在联合早报撰写一篇文章,赞扬中国60年的成就,文中也提到他的十岁侄子,也就是街头偶遇的这位老兄的儿子,作为新加坡公民在北京参加了学生方阵的游行。拉维的父亲早年是新加坡教师工会的创办人,后遭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出境,受中国总理周恩来邀请,到中国担任外语专家,1991年全家回到新加坡。
沙尔玛打开李敦白的回忆录,说其中有一句提到他的父亲。那是在1959年中国国庆十周年于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晚会上,他和“一位来自新加坡的印度裔教授到大厅里放松筋骨”,随后就看到毛泽东和赫鲁晓夫都是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不久之后,中苏开始决裂。
李敦白1940年代被美国政府派到中国,对国民党政府和军队的腐败贪婪非常失望,因为李一直是左翼立场,在中国的实际经历让他最终选择参与中共的革命。当然,他也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因为被冤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敦白其实是证明中国革命影响力的一个典型例子。当年像他那样被中国革命所吸引的外国人非常多,当然也包括很多华人。有的在当地国家参与政治活动,有的狂热地跟随中国的意识形态,有的则直接到中国参与历史进程。像美国的斯诺、史沫特莱、斯特朗,英国的克鲁克夫妇,印度的柯棣华等等。来自新、马的更不在少数。
在这批人当中,李敦白的经历可能最为起伏跌宕,他与毛泽东、周恩来以及中共的一大批高级领导人交往频繁,目睹中国发生的巨变与震动,而他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这一代深受中国革命感召的人,这些西方革命者会有怎么样的东方记忆?他们会怎么看那段过往的忘情岁月?怎么评断自己的选择?又怎么看待今日中国的发展,以及意识形态的反差?甚至自己的既往在中国的革命经验,也成为挖掘全新市场价值、淘金的本钱?
李敦白说,他从监狱出来后,一度不能适应外部的变化。但是,李敦白在深刻检讨之后,对在中国的日子并无悔恨,他说一直被一种无法熄灭的欲望驱使着,要去支持中国人民争取自由,以及自由带来的馈赠与责任。
对李敦白的选择以及他的看法,站在大街上,我没有时间与沙尔玛详细地交流。不过,当然很想知道,他们一家人,是不是也是这么想?(摘自新西兰《先驱报》 作者:周兆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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