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住了几年，我一直想着哪天应该去参观维克多·雨果的故居，听朋友提起作家故居里最近有跟《悲惨世界》相关的临时展览，令我记起自己多年未酬的愿望。

　　从巴士底广场地铁站出来，沿圣·安托万路前行，经过博马舍雕像，继续往前至第二个路口右拐，行至Vosges广场，再右拐，雨果故居就在走廊尽头。作家及其家人1832 —1848年间在这栋280平米的公寓里居住过。入住当年，仅30岁的天才作家已经声名远扬，《巴黎圣母院》在前一年出版并引起强烈反响。1902年，逢作家百年诞辰，巴黎市遂将此公寓辟为雨果故居纪念馆，常设展览平日是免费的。

　　取了票进门，沿阶而上，我看到墙壁上有多幅跟《悲惨世界》相关的展览图片。参观从二楼的常设展厅开始。由前厅而至最后的卧室，从画像上的摇篮，直到作家辞世前用过的最后一张床，有限的空间里浓缩展示了作者极其丰富而不平凡的一生。《悲惨世界》的临时展览也有部分内容贯穿期间，连绵不断的玻璃橱窗里依序陈列着：与该著作大致同期的欧洲其它部分同类文学创作情况(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英国的狄更斯、德国的格林兄弟等)、《悲》的部分业已泛黄的珍贵手稿、见证其创作与出版的诸多往来手书邮件等等，内容丰富而翔实。

　　中式客厅

　　在第二个展厅，我看到了跟随雨果五十年、以“雨果情人”之标签见诸史书的茱丽叶特年轻时期的画像，画作者曾是德拉克洛瓦的弟子。画像旁边附有雨果在《内心的声音》中隐写其情人的诗句，“你还没见过她，那是个夜晚 / 众星现于天上 / 她突然来到你眼前，清新而美丽 ……”。

　　我心里一笑，转身拐进第三展厅，却不由地楞住了：这可是一间完全中式的客厅呢！抬眼望去，里边的陈设尽是中国的各式挂幅：陶瓷、漆画、木雕、佛像……。雨果当然是法国文学中最响亮的名字之一，可是除了读过他的几部不朽之作，除了知道他背后有个缪斯女神，我对他也并无特别多的了解。至于雨果与中国的渊源，我曾在95年夏天第一次北上参观圆明园的时候，读到过他《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信中作家叙述了圆明园的辉煌价值，怒斥了侵略军毁灭东方文化的罪行。可是我从来不曾想象过会在作家的故居里看见一间百分之百的中式客厅！

　　连忙去看文字介绍，我的惊讶又增加了好几倍。原来这间屋子里所有的陈设都是巴黎市政厅从跟随作家流亡的茱丽叶特在根那西岛居住过的寓所Hauteville Fairy搬迁过来的。作家1855年《静观集》的成功出版，令他有足够的财力在那里购置了一处大房子安置家人，茱丽叶特则住在同一条街仅隔数步之遥的La Fallue寓所。雨果先租后买下了同一条街上的Hauteville Fairy公寓，1863年至1864年，已是耳顺之年的作家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亲自设计装修了这所房子，茱丽叶特随后搬入居住，直至流亡结束。很长时间以来，雨果和茱丽叶特都痴迷于东方文化，常常一起到各处淘中国的艺术古玩。天才的作家同时也是个禀赋非凡的画家，他从欣赏中国艺术到直接模仿，这间客厅里洋溢着中国色彩的全部木雕作品如花草、肖像、生活场景等，都是作家亲手创作并彩绘而成的！在大多数作品上，雨果都巧妙地镶嵌入他本人或情人名字的首字母“V ·H”和“J·D”。

　　法国作家中对中国情有独钟的应该为数不少，但到如此境界的，恐怕也不多见吧。我曾经参观过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的故居，那也是充满东方异国情调的一所房子，但是所有东西皆为现成购置，而非雨果这般亲手创作而得。后来我从原中山大学的程曾厚教授那里了解到，在雨果与家人同住的根那西岛故居里，还有着更多随处可见的中国文物。我在这间中式客厅里四顾流连，怀想着这位中国人的特殊朋友，却不禁想起近期似乎陷入了严冬的中法关系，一时间百感交集。

　　《悲惨世界》

　　《悲惨世界》这部作品已经成为法国珍贵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历久以来，不断重演的电影、话剧、歌舞剧、音乐剧、节选、简写、连环画等不计其数，使得人们已忽略了原著。 “《悲惨世界》—— 一部无名小说？”正是本次展览的标题。

　　这部恢宏的巨作，涵盖了历史、哲学、宗教、社会、战争、文化、爱情等方方面面，而作家无与伦比的精妙文笔，绝对称得上波德莱尔远在《悲惨世界》发表之前就给出的赞词：“雨果就是法语”。《巴黎圣母院》发表后十多年，雨果经多年酝酿，于1845开始着手写《悲惨世界》，但是1848年后写作停顿，一直到了1861年流亡根那西岛期间才最终完稿，次年在比利时、巴黎和柏林同时分期出版，同年就在欧洲诸国迅速翻译出版。作品出版后，“几乎每一个社会阶层都在阅读。…… 工人们人均分摊20分，凑够12法郎用以购书，当所有人都阅读之后，他们抽签决定谁最终拥有这本书……” 这一点尤其令我感动。

　　冉·阿让因偷了一块面包而被判监禁，这样的生活惨剧，是当年曾经有过的社会现实，也仍然是当今社会阴暗面的真实写照。目光悲悯的作家观察生活，描述生活，也以最简单的方式直接介入生活。《悲惨世界》发表的那一年开始，雨果和家人在根那西的大房子里，每周接待十二个穷孩子来家里吃饭，此类似于“爱心餐厅”的善举一直延续到二十多年后作家去世才结束，即使他早已经离开岛屿。我一直相信，真正的贵族，不在于身份，而在于高贵的心灵，配得上这一称号的人不可能在眼看着周遭有很多人受难的时候仍然可以旁若无人地享受自己的欢欣。雨果、乔治·桑(她自己亲自、或者花钱请别人代养过很多弃儿)们如此，爱心餐厅的创始人喜剧演员格吕什和去世两年多的皮埃尔神父亦如此，他们都是有真正行动的人。

　　这一天的参观，让我对这位伟大的作家增加了解，也愈发敬佩他了。那天的陪同讲解员是该次临时展览的主策划人，因此每一件展品的选择、每一幅画像的选用(比如毕加索或德拉克罗瓦等人的画作，都得从其它著名展馆借来)，每一段作家文字的选取与配合、每一处场景的安置，一切细节他都了然于心，更显出他对雨果生平与作品的深层了解。这样的展览，没有流于表面，是组织者匠心独运和良好专业素质结合的必然结果，也因此赢得所有在场参观者热烈的掌声和衷心的感谢，更是激发起每一位访问者去重读原著的强烈愿望。

　　雨果，是法国的宝贵历史文化遗产，是中国人民尊贵而善良的朋友，更是全世界共同的财富。

　　(摘自法国《欧洲时报》　作者：马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