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用汉语喊“大娘”的日本人
1992年,东京。60多岁的山西省盂县大娘万爱花,在踏上“慰安妇”问题国际公开听证会的讲台四五分钟后,双手还举着,忽然倒了下去。
“我当时就在台下,众多国际代表都非常吃惊,赶紧跑过去看。曾被日军施暴的中国女性所受伤害有多深,迄今都铭刻在我心中。”中日交流促进会代表林伯耀说。
很多摄像机都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第二天,不少日本报纸刊登了这一画面。这是中国女性在沉默近半个世纪后首次站出来,说出了“一生最痛苦的回忆”,作证二战期间侵华日军的性暴力罪行。
这一次,万爱花大娘还去了日本其他地方作证,讲述苦难的回忆。冈田大学教授石田米子看到了她的照片,听到了她的演讲。当年,她第一次踏上了万爱花家乡的土地。
1992年的日本经济GDP总额是 4804921亿日元,中国是26924 亿元人民币。当时来到盂县的石田米子等人,骤然面对的是一个黄沙满天的陌生农村。
“我们来的时候是冬天,一点绿色都没有,到处都是这样的岩石,每一样事物都叫我们吃惊。”她朝车窗外飞逝的黄土高原挥挥手,如今光秃秃的荒凉黄色是她的老相识。
那时候农村的人们也尽可能“设宴款待”了她们。石田女士扳着指头,直接用中文来数当时的佳肴:“土豆、红萝卜、玉米……一点肉也没有。”
当然,她们对中国农村的吃住都“完全不习惯”,不过最叫她们吓一大跳的却是另一样——
“厕所!”石田米子一拍掌,掩口笑起来,“两条石头一个坑,低头一看,旁边就养着猪!”
当时跳入这位大学历史学教授脑中的第一反应是:“学历史的时候,我看过中国汉朝的画像砖上有厕所外养猪的形象,咦,原来现代20世纪的中国也有!”
令中国青年报记者惊讶的是,即使是不懂中文的日本志愿者,交流中也都一定会说一个汉语词:不是“你好”,不是“谢谢”,也不是“吃饭”,而是“大娘”。
“这是最初来的时候就这么叫了。”1992年第一次到盂县时,石田米子就听到大家喊万爱花“万大娘”。
“1996年我们来到农村调查时,大家就叫开了,不过我因为年龄相近,总是喊她‘万大姐’。‘大娘’这个特定的称呼,是包含了我们对坚强地面对伤痕、勇敢站出来为历史作证的女性们的无比敬意。”石田米子说。
“在我们中间,谁都没有中国农村工作的经验。而且,这项调查是紧紧围绕每个受害女性相关的村庄的,我们试图借此来重新审视我们自身对于那场战争的认识。因此,没有任何可以称作是调查模式的东西,整个调查也就是不断地犯错误的尝试过程。”她在调查笔记中写道。
“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读写,因此让她们自己写下来是不可能的。村里的男性都能看懂我们提供的文字材料,而对妇女,就算是拿地图或者抽象的图像给她们看,她们也很难说明。我们只好拿纸画上一座山、几座炮台,再问:能指出你的村子在哪里吗?还常常得不到回答。而对于地名、人名,她们都是通过声音来认识的,无法通过文字沟通。”石田在调查笔记里如此记述。
当她访问战争期间盂县发生的“南社惨案”时,问村民们:“这是发生在百团大战之前还是之后?”男人们基本都能回答得上来,而女人们却连“百团大战”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调查中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是,大娘们的方言口音浓重,而且没有受过学校教育,因此翻译不能只懂普通话和日语的互译。
“我们发现,能够完全听懂没有上过学的盂县农村老人方言的中国人,在太原市几乎都没有。我们找到了少数正在山西、河北、内蒙古留学的日本留学生,还有当地翻译。”石田米子说。
“由于表述的条理不清,以及词汇不充分,或者出现了无法合适翻译的当地方言,就会容易产生误解。所以我们非常慎重地对全部证言进行了录音。对重要证言的全部或者部分,不仅仅依靠翻译出的日语,而是反复听保留在磁带上的证言者的原话,最终才形成现在的译文。”
盂县西烟镇、河东村、羊泉村、南社村……这些多数中国人都不知道的地名,如今,在日本志愿者的笔下,化成了16位已知受害妇女受害地、被绑架地的示意图。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民间团体的所有人都不是专职人员,他们有的是律师,有的是教师、公司职员……所有工作都是他们利用晚上和周末的业余时间完成的,没有任何酬劳,只有付出。
随着时间流逝,知道了她们的调查、施以援手的专家和机构越来越多: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山西省史志院、山西省档案馆、山西大学……
从1996年到石田米子等人的《发生在黄土村庄里的日军性暴力》一书诞生的2003年,日本民间调查团留下了150多盘珍贵的磁带记录,每盘时长为两小时。
2004年4月27日,《发生在黄土村庄里的日军性暴力》和相关录像资料被作为“慰安妇”索赔案的证据,提交上了东京高等法院。
但2005年3月,东京高等法院认定了“慰安妇”事实,却驳回万爱花等人的请求。同年11月,日本最高法院驳回了她们的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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