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学校食堂供应的是烙饼、咸菜和鸡蛋汤。那是最后的晚餐。
与所有关心北方这场雪灾的公众一样,本报记者最初也是通过一则简短的消息得知:11月11日傍晚18时许,河北省邯郸市永年县龙凤学校食堂的屋顶被积雪压塌,造成3名学生死亡。其中,两个女孩,一个男孩。
然而只有在冰雪里寻访这3个孩子生命印痕的过程中,你才会发现:留下来的太少了。
几张幼儿园时期的旧照,父母泪眼矇昽中的零星追忆,还有白色旷野上的新
坟。仅此而已。最初几天,在冰封的县城里,甚至连弄清逝者的名字都极其困难。
在一个讲求“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国度,即使是最籍籍无名的人,只要你考上了大学,或是投过求职简历,甚至结婚时请过婚庆公司,你都可能在互联网的搜索引擎中找到自己的名字。然而,依次输入这3个孩子的名字,得到的回应都是,“抱歉,没有找到与×××相关的网页”。
他们太小了,不到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的年龄。当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肆虐中原的时候,他们还来不及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更多的印迹。
赵灏鹏,12岁;苏申双,11岁;代紫硕,7岁。在11月11日那个下着大雪的傍晚,3个稚嫩的孩子在暮色中死去。
不眠的雪夜
孩子天性是爱雪的。永年县的这场雪从11月10日夜里下起,到11日傍晚已经下了近一天。孩子们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他们的父辈也没见过。据县城里几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说,上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要追溯到50多年前。
此时,龙凤学校西滩头校区一切如常。谁也没有注意到,此刻学校食堂屋顶上已悄然堆起了厚厚的雪。
龙凤学校是当地有名的私立学校,因为该校紧邻全国最大的标准件集散地,很多在此做生意和打工的人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这所寄宿制学校就读,食宿都由学校管理。
据家长们说,孩子每天吃晚饭的时间其实并不长,通常不到半小时,然而悲剧就发生在这一瞬之间。
“那天食堂里应该有三四百人。”该校六年级女生梁丽(化名)告诉本报记者。当时是三四五六年级在一起用餐。她先是听到头顶有响动,然后眼看着彩钢瓦搭成的顶棚自西向东塌下来。此时六年级的学生都在东边,梁丽估计往门口跑已经来不及了,就赶紧往墙角跑——这是去年汶川地震后,老师在安全教育课上讲过的求生办法。
别的同学,“有往门口冲的”,“有躲墙角的”,“有钻桌子的”。即便采取了合理的躲避,还是有一块掉落的墙砖砸在了梁丽的后脑上。在别人帮助下,她忍着疼,从砸坏的窗户中爬了出去。
据当地媒体报道,事发后,现场一片混乱,孩子们惊恐地哭喊,闻讯赶来的大人们呼喊着寻找自己的孩子,与学校老师和消防队员一起忙着施救。有的孩子手脚被砸得鲜血直流,被急救车送往医院。
来自新华网的消息说,此次事故共造成28名学生受伤,其中3名学生死亡。
赵灏鹏的父亲赵志民大约在晚上7点钟听到了“龙凤学校出事”的消息,恰好有一个朋友的孩子也在龙凤上学,他便搭上朋友的车去寻找六年级二班的儿子。
此时的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赵志民去了永年县医院,又去了县中医院。每个病房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儿子的踪影,入院登记本上也没有“赵灏鹏”这个名字。他又赶去学校。此时年级主任正和六年级没受伤的学生在一起。主任说,你孩子跑出去了。有的同学也说跑出去了,甚至还有学生说,“因为灏鹏不爱喝鸡蛋汤,他把饭倒给别人吃,在事发前就离开了。”
听到这个说法,赵家人带着一丝庆幸,继续寻找孩子的踪影。从学校到县医院,从县医院到中医院,从中医院又回到学校,都没有。等赵志民第6次到学校,已是夜里12点。一名负责事故现场警戒的公安干警用低沉的嗓音对他说:“去县医院找吧。”
赵志民觉得两腿发软,他意识到“孩子没了”。凌晨两点,在事发8小时后,赵志民终于见到了儿子冰冷的遗体,身上有明显的压痕。他是最后一个找到孩子的家长。
碰上这么大的雪,人们都愿意待在家里。但是那一夜,有无数人为寻找孩子在雪中奔走,有无数人在为亲朋好友的孩子挂心。对永年人来说,那是一个不眠的雪夜。
零星的追忆
11月14日,本报记者搭上刚恢复运行的火车和汽车,从北京赶到永年。此时,在大巴车上、在永年县的出租车上、在饭馆里,3天前发生的悲剧还是让永年人唏嘘不已的话题。
有人说,龙凤学校食堂的屋顶是钢结构,顶上铺着彩钢瓦。下雪那几天,永年县类似结构的棚顶塌了不少。
实际上,就在离龙凤学校30米远的一家生产螺栓的工厂也是一样的结构。该厂一位姓杨的负责人向本报记者证实,11日上午8点半,两间厂房顶部的彩钢瓦全部垮塌,此时据龙凤学校出事还有10多个小时。但没人注意到紧邻学校发生的这个警示。
时光无法倒流,就像赵志民总在后悔没有坚持给儿子转校一样。“因为再读一年就要毕业了,孩子又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和朋友。”赵志民说,如今他只能感叹命运的无情。
这几天,失去骨肉的父母们都是在泪水和无尽的思念中度过的。
代紫硕才7岁。她的母亲李丽华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刚上一年级的女儿会死在高年级学生用餐的食堂里。
“紫硕”这个名字是妈妈起的,“想让她像硕士一样聪明”。她的确很聪明,上学才3个月,数学总是考100分。她也很懂事,外公在重庆打工,每次想外公的时候就自己找个角落偷偷流眼泪,因为“伤心就自己伤心,不想让家里人也难受”。
小姑娘爱美,“总是笑得很甜”。但她却没有留下一张相片,只是在妈妈的手机里,存着几张幼儿园时她与弟弟合影的旧照。“真想放在网上。”李丽华紧紧地抓着手机说,“让大家看看啊,让大家都看看,这就是我的女儿……”手机里,女儿穿着紫色的衣裳,笑得很开心。
赵灏鹏好吃零食。出事前一天,赵志民刚给儿子送了火腿肠和“乡巴佬”鸡蛋。像普天下的父母一样,尽管赵志民的羽绒服划了一条大口子,他也只是用透明胶带黏上,有钱就给孩子买好吃的。“我那个孩子活跃得很。”他说着,从左边的内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父亲的体温还包裹着里面装的儿子的照片。“你看我的孩子多白净啊。”那是半年前的暑假在邯郸丛台公园的合影。灏鹏不愿意照,家人硬是花20块钱给照了4张。“他特别白,在年级都有名儿,大家全认识他。”“只是有些好玩,学习不怎么好。”像所有男孩子那样,他“喜欢把玩具拆了卸了看看啥构造,再重新装上”,或者“自己买发动机,让小轮船在澡盆里转圈儿”。
苏申双的一位亲戚在电话中说,因为孩子的父母伤痛过度,还是不见面为宜。这个和赵灏鹏同班的小姑娘,最终与灏鹏合葬在了赵家的故乡邢台市隆尧县王盘庄村,当地的习俗叫“结阴亲”。从赵家人的口中得知:小姑娘很漂亮,学习成绩数一数二,是六年级二班的班长。
生活总要继续
11月14日清晨,两个孩子被安葬在一起,为他们送行的是一百多名家人和乡亲。据说,这样孩子就算是“长大成人”了。
事后,王盘庄村的一位村民在网上简略地记录道:“白雪皑皑,大雾弥漫……遇难者家人痛哭,几度昏厥。”
大雪过后的冀南平原,的确是白茫茫的一片。所以很容易在王盘庄村的村口,发现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插着一束绢花。如今仍然能看到送葬的乡亲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时留下的脚印。
这里的庄稼人从不讨厌雪,因为“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只是今冬的这场暴雪,带给他们的却是一场最悲戚的“成人礼”。
孩子们的遗物都封存在学校里。最终陪伴他们长眠的,是母亲新买的书包和文具、舅舅送的手机、姨妈带来的MP4播放器……
赵苏两家的父母都被劝阻而没有参加葬礼。代紫硕的妈妈更是连女儿葬在哪儿都不知道。
“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赵灏鹏的舅舅感叹道,这也许是世间最深的伤痛。
然而生活总要继续。逝去的3个孩子都是家中的大孩子,他们的弟弟或妹妹还需要在父母的照顾下成长。
七八名受伤的学生目前还在永年县医院和中医院接受治疗,另有几名伤势较重的孩子被送到了医疗条件更好的邯郸。
救援工作结束后,龙凤学校就已经放假,校门紧锁。食堂坍塌后的废墟包括未倒的断壁残垣在两天之内被清理一空。
事故发生后,永年县相关政府紧急安排中小学放假两天,同时对全县中小学的房屋安全进行摸排。全县敬老院、企业厂房及各村贫困群众住房也连夜排查整治,严防雪灾可能带来的其他事故。
就连龙凤学校旁边螺栓厂的那位负责人,也连夜从山东请来“有资质”的建筑队,为他的厂房盖上更为结实的棚顶。
一场暴雪和由此带来的伤痛过后,这里的人们似乎开始重视安全,并且更加珍视生命。
有一次,赵灏鹏考试没及格。老师给家长出主意:“别再给他买吃的,等考好了才给吃。”但是赵家奉行“吃好喝好没有病,健康是第一”的观点,坚持把学习成绩放在第二位。
“人有生命才能发展。”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赵志民更加坚持他的观点,“没有生命了,还剩下什么?”(记者 蒋昕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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