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要“摸着石头过河”
《瞭望》:“中国模式”一说的流行,是否意味着“摸着石头过河”时代已成为过去?
严书翰:“中国模式”恰恰是党领导人民在“摸着石头过河”中形成的。今后要进一步完善和拓展“中国模式”也要发挥“摸着石头过河”的精神。我很欣赏邓小平1987年11月接见外宾时讲的一段很有气势的话:“我们现在所干的事业是一项新事业,马克思没有讲过,我们前人没有做过,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也没有干过,所以,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学。我们只能在干中学,在实践中摸索。”
房宁:“摸着石头过河”与自觉按规律办事不矛盾。我们的发展框架有了,方向明确了,也积累了很多有益做法,但还要继续“摸”下去。
胡星斗: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初确实少有理论、战略,缺少精心设计,具有“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性与盲目性共存的特点。正因为盲目性的存在,产生了市场经济的某种扭曲、公权力的过度扩张、腐败与道德堕落。而“中国模式”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意味着“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已经过去,但是,我们又不能盲目乐观,解决中国目前的问题如腐败、贫富差距、垄断、道德等还要依靠不断地创新“中国模式”,在“中国模式”中加入更多的民主、法治、正义、公平等和谐社会应有之义。
《瞭望》:放眼60年,中国的独特发展道路主要是建构、设计出来的,还是在实践中摸索、被“逼”出来的?
房宁:后发国家在民族振兴意识萌发之时,都会有建构,中国也不例外。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选择社会主义道路,有建构的因素。但“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没有现成的答案,只能在实践中摸索、试错、创新、发展。可以说,前一阶段建构的色彩浓一些,后一阶段探索的色彩浓一些。
马振岗:中国发展道路的立足点,是实事求是和独立自主。早在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同志就强调说,“我们的现代化建设,必须从中国的实际出发。无论是革命还是建设,都要注意学习和借鉴外国经验。但是,照抄照搬别国经验、别国模式,从来不能得到成功。这方面我们有过不少教训。”他进而明确指出,“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我国的具体实践结合起来,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
毫无疑义,中国在发展过程中认真借鉴了各国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也包括参考吸纳了西方发展模式中的积极成分。
权利与权力
《瞭望》:从房所长您前面说的两个角度看,如何评价新中国前30年?集中权力的色彩是否更重于保障权利?
房宁: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重点。前30年办了两件大事,一、形成了民族国家,中国的命运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里。就像普京当俄罗斯总统时提出的“主权民主”那样,很多西方人对此不理解。二、凝聚了全国人民。以前一盘散沙的中国社会被组织起来,人民受到训练,包括知识文化进步、精神面貌改善、组织纪律加强等。这两点为后来的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
《瞭望》:西方在研究中国时,普遍认可经济成就,但对政治制度有争议,您怎么看?
严书翰:西方学者、政要在研究“中国模式”时争论最大的是对我国的政治体制的看法,这是事实。这里头原因很多,其中中西方国情不同,研究者价值观对立和中西文化背景有差异是主要原因。别指望短期内就能消失。关键是我们对自已的制度选择要有信心,要有底气。别人的议论是次要的。我在中央党校给学员讲课时常举两个案例:一、一位发展中国家的首脑对温总理说,他佩服中国两点,一是不搬西方民主制度,中国社会照样发展;二是不搞新自由主义,中国经济照样发展。二、在克服这场国际金融危机过程中,我国政府主导经济的优越性充分体现,各国学者、政要对此几乎已成共识。
《瞭望》:对政治主导经济的做法也有不同看法,尤其是关于地方政府,有的认为地方政府是推动经济高速发展的关键因素,有的说地方政府公司化是腐败横行、经济结构失衡的源头。您怎么看?
胡星斗:经济学中有“诺斯悖论”,指的是政府一方面是经济发展的动力,另一方面又是经济进一步发展的阻力。诺斯悖论同样适用于中国,政府过多地介入市场,一方面促成了经济奇迹,另一方面导致寻租等问题。未来中国要进一步进行政治体制改革,解决特权、腐败、垄断、官德败坏、官商勾结、官僚主义、弱势群体等问题。必须建立权力分立的制度,将决策权、执行权、监督权交给不同的人或组织掌握,让法院、检察、反贪、审计、监察、信访等部门与行政保持相对独立性,以对弱势群体进行有效的权利救济、司法救济,而不能只搞自我监督、同体监督,否则必然造成严重的腐败、社会的不公正、道德的沦落。
房宁:以前,乡镇企业火的时候,几乎每个农民企业家的背后都有政府、官员的帮助。现在,几乎每个腐败干部的背后都有老板的影子。一方面,政府对市场经济有很大推动,这是我们成功的地方。另一方面,官商离得太近,涉及太深,也成了问题。以前,政府较多介入经济生产是必经之路,现在,市场经济、法治环境都较健全,政府不宜再过多介入,而应主要在外边间接服务。这个不光是中国,日韩等都有这个经验教训。
《瞭望》:这么一来,是否意味着您所说的“集中权力”的特点会有所弱化、改变?
房宁:可以这么说。集中是阶段性特点,政府在经济领域的权力会转型。成功的体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危机中提升形象
《瞭望》:金融危机与全球格局变化更有利于“中国模式”的成熟,是原有结构定型,还是有所变革,抑或兼而有之?
严书翰:应当说,当前还在持续的国际金融危机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世界各国无一幸免,只是在程度上有差别。这场危机也考验着“中国模式”。我欣赏“倒逼机制”的提法。国际金融危机也倒逼着我们要不断完善和调整中国模式。比如,在社会主义基本制度与市场经济的结合上,我们不能只看到成绩,看不到未解决的问题。与市场经济结合包括与国际市场经济体系接轨,并不是加入WTO就自然而然解决了问题,这方面我们是有吃亏的教训的。
房宁:一方面要坚持我们好的做法,比如注重监管、注重实业。另一方面也要把危机当成机遇,去改变不合理的国际秩序。“黑爪子干活,白爪子抓钱”,这种不平等、不合理、不道德的经济秩序不能长存下去了。
在全球化中,中国的贡献远大于获得,给全世界打工,供应全世界的生活必需品,付出了劳动力、资源、环境的巨大代价。但这在以前也没有办法,在实现工业化、现代化过程中只能用这种方式。
胡星斗:金融危机凸显了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中国模式”因此也受到世界各国的瞩目和青睐。以前就有“北京共识”之说,但我们认为“北京共识”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北京共识”并非过度强调政府,“华盛顿共识”也并非过度依赖市场,美国现在越来越重视发挥政府的作用,中国越来越重视建立“有限政府”。
《瞭望》:危机对中国国际地位与形象的影响如何?
马振岗: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我在英国当大使,很明显地感到那是中国国际形象变化的一个转折点。中国坚持人民币不贬值,并采取一系列的积极措施和政策,履行了一个大国的责任。当时在外交场合,我经常听到英国官员、银行家、学者对中国的好评。这次全球金融危机更体现了这一点。中国本身也是受害者,但在国际上较早地提出要建立信心,呼吁各国合作共克时艰,照顾发展中国家,反对贸易保护主义。中国应对这场全球性金融危机的积极认真作为,受到世界广泛的承认和赞赏。
亚洲金融危机中,中国的出色表现改变了不少人对中国的看法。也许经过当前这场全球性的严重的金融危机,更多国家和人们能对中国有一个更加全面、更加准确的认识。对我们中国人来讲,现在需要的是保持冷静的心态,实事求是地估计中国的地位和力量,清醒而客观地对待外界的评述。对待这次金融危机,我认为一是要“尽力”,二是要“量力”。我国仍然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充当世界的“救世主”,当前最重要的是把我们中国自己的事办好。只有努力办好自己的事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也才能为世界作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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