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张广义(80岁)

　　●家庭成员：一家四口，包括老伴、儿子、儿媳

　　●家庭档案：老北京人，家住东城区东四

　　东四南大街102号，一家小门脸修笔店，夹在一排时尚类店面的缝隙里。

　　推开门，老式挂历、永久自行车、绿色墙皮、木桌上摆着收音机，仿佛开启了老年月里的北京人家。

　　小店已开张62年了。主人张广义，是现今北京能找到的最老的个体户了。从矮人一头到获评北京市劳模、全国劳模、人大代表，昔日的“单干户”成了今日“优秀的社会主义建设者”。

　　“单干户”“文革”被停业3年

　　背景：20世纪80年代前，“单干户”只被允许从事修理、缝补行业。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时，“单干户”们曾被引导“走集体化道路”。“文革”时期，“单干户”被认作“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脚”。

　　张广义伏在台灯下写检查，但他写不出来。“我自食其力地劳动，我没有挖社会主义墙脚。”“我只是修笔，我服务他人，也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一切他无法忘记，尽管62载时光已滑过，举重若轻。

　　1947年，东四南大街，一家小门脸笔店在街边开张。那年，张广义18岁，作为家中老大帮父亲一起在店里忙活。那时没有售后服务一说，但常有买笔的顾客找到他们，说笔坏了可惜，能不能修好。

　　张家有6个孩子，小店生意刚够维持生活。为了增收，父子俩开始研究钢笔结构，从简单的换笔尖、笔杆，到复杂的换零件，一支支坏笔在他们手中起死回生。

　　当时，北京人管个体户叫“单干户”。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时，“单干户”们被要求“按公私合营模式，走集体化道路”。东四一带的“单干户”们，全搬去了东安市场。每天顾客众多，张广义从早干到晚，很快他得了神经官能症，睡不着觉。

　　“文革”旋风般横卷京城时，张广义的状态更差了。他发现自己矮人三分，抬不起头来。街道每天批判他“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脚”。每天早上，“单干户”们分成小组，集中学习毛主席著作，还要检讨。不过一到下午，“资本主义道路”还得接着走———开张经营，不然家里就断了顿儿。

　　张广义结婚早，要不然“单干户”找媳妇都难。儿子到延安插队，想入团，不让。张广义的心被扎伤了。“大字报”封了店门，整整3年。他只好到煤厂做临时工，每天挣一块钱。但私下总有人敲开他的家门，请他修笔，甚至是批判他的人。因为他们写批判材料还得用笔。

　　张广义说，那时自己像块臭豆腐，人见人厌，但吃到嘴里，味儿还挺好。

　　“钢笔张”找到了“娘家人”

　　背景：1980年，北京市工商局放宽个体户政策，同意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根据社会需要从事个体经营。经营范围，除原来允许的修鞋、修自行车、理发、缝纫等行业外，还可经营房屋修缮、擦皮鞋、代写书信等。1984年，个体劳动者协会成立。

　　没等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完，张广义便跑到群众接待站上访了。给他的答复写在一张纸条上：“‘文革’是群众性运动，但党对个体劳动者的政策不变。”

　　张广义感到宽慰了不少，他重张了小店。每天店门打开时，总有顾客先在那儿排队。有顾客买了新笔，也先上他这儿磨磨，因为张广义打磨过的笔尖，胜过新买的钢笔。他还有个绝活儿是“点笔尖”，把钢笔头上米粒大小的圆珠粘到笔尖上，然后在珠上开出缝。这道工艺，笔厂里都是激光加工。

　　那时张广义的父亲已去世，他一个人照看店铺，“钢笔张”的名声越来越响了。

　　为解决就业问题，1980年，北京放宽了个体劳动者的经营范围，由原来的修理、缝补为主，转向多形态发展。北京头一个餐饮店就是那时开张的，张广义记得叫悦宾饭馆。

　　“文革”前，北京共有200多个“单干户”，后来数量不断翻番。1984年，北京成立了个体劳动者协会。张广义意识到，以往无人管的个体户有“组织”了，他赶快去“投靠”。当时个体劳动者协会的口号是：自我学习、自我服务、自我管理。理发的、修车的、修表的、修收音机的、服装裁剪的等聚在一起，大家分小组学习，或听取党的方针政策。

　　张广义是其中少数经历过“文革”考验的，他最有感触。他说，以前是没家的野孩子，这回算找到“娘家人”了。

　　老伴也宽心了，没有人再对她指指点点，孩子也不再因父亲是“单干户”而受连累。80年代，张广义的工资比一般人稍高些，家里的生活好多了。儿子也找到了工作，是国企。张广义的神经官能症好多了，晚上能睡个囫囵觉了。

　　“单干户”成社会主义建设者

　　背景：1984年后，个体劳动者的社会地位不断提高，首次有个体户获评劳模，当选人大代表，甚至被邀请参加邓小平的追悼会。

　　一个电话打到小店里，通知张广义到台基厂开表彰会。一头雾水的张广义仔细听了，才知道自己被评上了北京市劳模。“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后来才知，刚成立的北京个体劳动者协会根据张广义的表现，为他做了推荐。

　　张广义感觉到，与“文革”时的境遇不同，他开始受到尊敬。1984年、1988年、1995年，他都被评为“北京市劳模”；1989年被评为“全国劳模”。此外，还获评“北京市先进个体劳动者”、“全国先进个体劳动者”、“信得过个体户”等。

　　张广义还被选为“第十届北京市人大代表”。邓小平逝世后，他接到了治丧委员会的邀请，获准前往人民大会堂参加追悼会。张广义说，这是政府和人民对他的肯定。

　　他最在意的荣誉是2007年，他被市委统战部等8部门联合评为“优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者”。证书红到发烫，张广义把它捧在手心，想到年轻时遭到的批判，那一刻几十年的委屈终于释怀。

　　可是京城的修笔行当却渐渐衰落了。如今，东四繁华了。这间历史可溯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小店铺，挤在一排时尚类店面中间。

　　张广义一个月能挣1000来块钱，常有人找他租店面，东四这么金贵的地方，光房子租金也不至于收成这么点儿。

　　张广义觉得，自己既然有一技之长，就要回报社会。他的顾客中不乏八九十岁的耄耋老者。有的学生时代在这里修过笔，退休了还过来。他修的钢笔有金星的、永生的，厂子都倒闭了，但坏了的笔尖张广义还可修。

　　一女孩从顺义赶来，说这是朋友送的英雄笔，弄坏了可惜。

　　一学生专程过来拜访，想学习钢笔的挑选、保养。

　　您高寿了？临走前他们都这么问。张广义一遍遍笑答，80了。我老了。

　　采写／摄影 记者 温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