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战争已经过去30年,两个国家和民族也开始尝试重新建立友好关系。这一年,离开故乡近40年的山崎宏,第一次回到了日本,并且亲眼看着亲人把自己的灵位撤掉。亲人替他在日本的医院找了份工作,每月30万日元,但他拒绝了。
“我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比日本长,我要回中国。”年近70的山崎宏又回到了济南。他给自己家带回来的,是一台别人不要了的14英寸彩电,却掏钱买回了一堆日文科技图书,一个心电图仪,捐给了济南的图书馆和医院。
到1983年,日本和歌山市打算与济南市结成友好城市。作为中间的牵线人,山崎宏自己掏路费,频繁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当时,他为此给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写过信,首相后来给他回信,送给他手题的“大道无门”4个字。
他开始被媒体所关注。记者来采访,这个沉默了30多年的日本老人终于开口表示,“赎罪的想法一直在心里”。
从那之后,直到失聪前,山雍蕴经常听到父亲跟人说起“赎罪”两个字。到现在,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但还是经常用呜哇呜哇的声音嚷着“为人民服务”。
在诊所办公桌上的玻璃下面,山崎宏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是他自己写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最高的美德。”
岁月开始吞噬他的记忆。他已经记不清这句话是谁说的了。一起忘记的也许还有很多事情,他当年在军队里看见了什么,他怎样挨过了逃难的日子。不过,只要有人问起,他还是会用含混的声音说:“日本曾带给中国人民太多的灾难,我要尽一点力来赎罪。”他并不知道自己回答的声音很大。
这个日本老人始终相信,赎罪的方式,是“多给中国人做些好事”。
有些好事简直微不足道。从1980年开始,他每天清扫自己新搬进的楼房3层以下的楼道。后来,同一座楼的老住户都陆续搬走,换成了来来往往的租户,他也从不间断。几年前,他终于扫不动了,于是,这项工作由女儿山雍蕴接手,直到今天。
诊所主人刘谟桐回忆,在他晋升副高和高级职称时,必须学习日语。刚认识不久的山崎宏热心辅导了他,却分文不收。等他带着礼物去感谢时,山崎宏拒绝说:“你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前,这个日本老人,也分别给山东大学和山东师范大学的学生教过半年日语口语,同样分文不取。
每年,山崎宏都会收到日本政府发给老人的一笔养老金,折合人民币一万多元。他几乎每次都以各种方式,把这笔钱捐出去,捐之前“从来不跟家人商量”。
这个习惯至今都改不掉。一年多以前,汶川地震发生的第二天,街道办事处还没来得及组织为灾区捐款,他已经去当地的红十字会捐了3000元,并拿着报纸,指着新闻告诉女儿“要捐款”。后来诊所集体捐款时,他又捐出了1000元。
70多年时间过去了,这个日本人在异乡从年轻变得老迈,几乎经历了这个国家的每一次大小变化。他经历了“文革”,但这个“一心只想着上班”的人并没有被人批斗。只是有一次,医院里有人故意把“打倒少奇”写成连笔,看起来像是“打倒山奇”,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而自己的国家,对他来说已经逐渐陌生。在办公桌的玻璃下面,山崎宏压了一张房地产海报,上面印着大大的两个字:“望东”。以前每到元旦的时候,山雍蕴都要帮父亲给一些日本的亲友寄信,但从几年前已不需要再寄了。老同学、老同事们,都已经不在了,许多年轻人,说不定早已不清楚那场战争。
但在山崎宏这里,赎罪仍没有结束,除非到他死的那天。
这个时常望着东方的人,决定不回去了。因为朋友和政府都挺照顾,他“挺满意,死了以后就不回去了,永久留在中国”。
不过,生前“一辈子为人民服务”的人,不想让自己死了只剩一把灰。他决定捐出自己的身体,这样,在“等死”的日子里,就不会觉得“活着没意思”,而“死了以后还是为人民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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