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连山坡村雨后泥泞的山路上,程林祥总会产生一些幻觉。
有时,大儿子程磊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还是七八岁时的模样。儿子牵着他的手,高高扬起下巴问:“爹爹,咱家什么时候能买一辆汽车啊?”
有时,他也会隐约看见父亲程瑞全走在前面不远处。老人裹着穿了10多年的蓝色围裙,背着背篓,拎着一把锄头,锄去路面上突出的山石。
但大多数时候,这个中年人不得不回过神来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的大儿子和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去年的“5·12”大地震中,映秀镇漩口中学的高一学生程磊,在倒塌的校舍中遇难。程林祥与妻子刘志珍,冒着余震,步行了50里山路,把17岁儿子的遗体背回了家乡水磨镇连山坡村,并把儿子安葬在家后面的山坡上。
上个月,程林祥70岁的老父亲程瑞全,又在家门口这条山路上出了车祸,连人带车摔下了数百米深的悬崖。
现在,这个39岁的男人只能用忙碌的方式,来暂时麻木自己,不让自己想起这一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巴,去山下的镇子上买水泥,他要和山上的邻居们一起,修好这条“该死的”山路。
车祸
这是从海拔2000多米的大山深处通往山下水磨镇的唯一一条道路。
路长1.5公里,是在山体上一锄头一锄头硬生生挖出来的,路面最宽的地方不足4米,最窄处仅两米多点,下面就是数百米深的悬崖。一旦遇雨,路面和沼泽地没什么区别,一层厚厚的泥巴,“就连下坡都要使劲地踩油门”。
去年的大地震,又震松了山路旁的岩壁,稍有点风吹雨打,山上就会往下滚石头。路面被震裂了,很多地方裂开了数十米长、半米宽的大口子。
一年来,这条路上接连已经死了两个村民,都是开车时稍不小心摔下了山。对于大山深处的连山坡村一组13户人家、58口人来说,这条路已经成了“随时可能送命的老虎口”。
事实上,只要头一天下雨,次日一早,程林祥的父亲程瑞全就会默不作声地出去修路。生前,老人一直渴望把这条土路修成水泥路,可村里根本没这个财力。老人能做的,只是用锄头把滚到路面上的山石锄掉,或是刨些泥土,把被雨水冲开的大口子填上。
程瑞全从17岁开始做木匠。他的手艺,在当地很有名。前两年,老人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平常已不大接活了。但地震后,很多倒掉的房子需要重建,人们纷纷找上门来,老人只得重新出山。
3月20日,是农历中的春分。吃过早饭,程林祥便开着自家的小四轮,载着父亲和妹夫下山干活儿。他母亲原本并不同意他们这天出去,因为“就连过去的长工,春分都得休息的”。但要盖房子的人太多了,他们耽搁不起时间。
小四轮就快没油了,出门前,程林祥咕哝了一声:“今天开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再开回来。”这句话让边上的妻子刘志珍听见了,她气恼地质问:“这叫啥话?把油加满了就是了!”
程林祥也不还嘴,载着父亲和妹夫下了山。可10分钟后,这辆车子就再也开不回来了。
这段山路中部有一处大拐弯,路面裂开个大口子。往常程林祥每次经过这儿,都会小心翼翼地放慢速度,可这天,小四轮的马力总也加不上去。他有点着急,踩了脚油门。
那一瞬间,他感觉车轮在口子上剐了一下,“好像完全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在悬崖边上打了个弯,翻下山去,一头栽进了山下的河里。
悬崖下松软的草垫保护了程林祥和他的妹夫,他俩滚下了几十米,奇迹般地竟没受伤。可当他俩在一块山石边找到程瑞全时,发现老人的头被撞了个大口子,满脸是血。待两人费尽气力将老人背上路面时,已经没气了。
援手
刘宏葆到程家那天,正是4月4日的清明节,老人的丧事已经办过了十多天。
刘宏葆是广东佛山援建水磨镇工作组组长,到水磨工作已经9个多月。有一天,他无意中听人说起程家夫妻背着儿子遗体回家的故事,回办公室后,他从网上找出相关报道,仔细看了几遍。
“没想到在这样的大山深处,还有这样伟大的父母。”作为一个父亲,他“感动感慨得不得了”,清明节一早,他领着8个同事,开了两辆越野车,带着些钱和慰问品,上连山坡村去看望程家夫妻。
那天早上,天上飘着小雨,山路又成了沼泽地。就连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开起来都“像开船一样”,汽车的轮子在悬崖边一个劲地打滑,吓得刘宏葆“一身冷汗”。
这天,程家夫妻也早早起来了。他们在家门口摆了一张供桌,放了一些供品和黄色菊花,祭奠老父亲和大儿子。刘宏葆9时左右来到程家时,祭奠已经结束了。夫妻俩把菊花抖碎了洒在地上,家门口一地的黄色花瓣,星星点点。
前一天,村干部向他们打招呼说刘宏葆要来的事。夫妻俩特意为工作组备了一桌饭菜——腊肉、豆花、土鸡蛋,摆满了整张桌子。但刘宏葆说自己“一口都吃不下”。他直截了当问刘志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来水磨镇之前,刘宏葆是广东佛山市的市长助理,在当地主持过高能耗产业的转型工作。他曾淘汰了佛山一大批高能耗的陶瓷产业。如今,地震之后重建的水磨镇,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地震之前,这个被青城山、卧龙、三江等著名旅游景点环绕着的江边小镇,却是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高能耗工业区,有着州里最大的水泥、电石、稀土等高污染企业,镇上的许多农民,都在这些工厂里打工。
但山上的村民们很不喜欢这些企业。自从工厂的烟囱开始冒出浓烟,刘志珍家的田地里,几乎连玉米都种不活了。“我们就算饿死,也不想去这样的厂里打工。”她生气地说。
地震之后,很多工厂都被震塌了,处于半停工状态。借此机会,刘宏葆与阿坝政府协商,想把这些高污染企业统统迁走。他请来北京大学建筑学院的教授做规划,目标是把水磨镇打造成一座以旅游业与教育业为主的全新小镇。
他的另一个任务是,修好那些地震之后损坏的道路。水磨镇下属的18个自然村,刘宏葆都带着同事去过,但像连山坡村这样危险的山路,却很少见。
“那你能不能帮我们把门口这条路修成水泥的?”面对亲自找上门的刘宏葆,刘志珍犹豫了老久,终于开了口。
刘宏葆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这个“忙得已经半年多没睡过好觉”的中年男人,甚至很细心地帮助程家看了看风水。原本这条土路直接对着程家的大门。他让程家等路修好后,把门的方向改一改,或者在门前加个照壁,“挡一挡晦气”。
“我要把水泥路修到程家的大门口,但我更希望把镇子重建好。”
事后,他解释说,“我不仅是在修一条方便通行的路,我要修的,是一条帮助他们通向城镇化的道路,让他们的命运发生根本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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