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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的旱情,催化了埋在这片土地深处的问题,在滑县——河南省第一产粮大县,出现了抓阄决定浇地次序的事情,让人联想起30年前的小岗村
本刊记者/ 刘炎迅(发自河南滑县)
雨水从2009年2月7日中午开始。
细密的雨滴貌似灰色的烟雾,弥漫在这个名叫干柳树前街的豫北乡村里(下简称干前村)。
干前村是河南滑县1020个行政村之一,位于上官镇,隶属安阳市管辖,距离省会郑州153公里。全村约200户人家,近900多人。
地面上的坑洼里,有了一些浅浅的亮色,却没有积水。
持续了太久的干旱很快吞噬了这点雨水。村民们也显得有些漠然,在这些习惯“靠天吃饭”的村民们看来,眼前的小雨除了能让干燥的乡村少一些扬沙和尘土外,没有别的作用。田野里,成片的麦苗同样无精打采。
往年,这里每个月都有降雨,即使干旱也大多在3月以后,而这一年,干涸来得异常突然和提前,从去年10月以来,这里已经没有下过一滴雨水了。
滑县官方给《中国新闻周刊》出具的数据显示,这次降水量在5至15毫米之间,无法真正缓解持续的旱情。
这一天,河南省——中国粮食产量第一大省——全境几乎都在下雨,但都遇到如滑县相似的尴尬,雨太小了。
“干旱仍然会继续,谁也不敢掉以轻心。”2月8日,滑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蒋作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此刻,屋外小雨稀疏,旱情依旧。
从2008年10月以来,干旱已经蔓延到了河北、山西、安徽、江苏、河南、山东、陕西、甘肃等北方主要省份,冬麦区受旱面积总计1.30亿亩,其中重旱3898万亩。
目前,滑县用于抗旱拨款已达2700万元,其中除92万为县财政拨款,大部分为中央抗旱拨款。
【一】
2月8日一早,响亮的大平调子从村口的大喇叭里传出。这是滑县本地的民间小调,曲调高亢,却显悲怆。
村民们过年积攒的那些好心情,也被这悲怆的调子抛得一干二净。
“愁也一天乐也一天,只要把事情做好就行。”村长李学民似乎很乐观,一边跟着广播里唱,一边套上棉袄。他必须赶早去地里浇水,在这个细雨迷蒙寒气逼人的清晨,扛着沉重的水管在田间垄头走,不是件惬意的事。
这个1958年出生的男人,身材健硕,脸色酱紫,长了一张令人信任的面孔。在这个除了农业没有任何致富办法的地方,村里的事务琐碎而复杂,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会引起纷争。做村长,维持足够的威信,实在不易。比如分布乡村各处的水井和引水沟渠,如何平衡地服务于村民,总要耗费他更多的精力。
干前村的前身是干柳树村,据说,该村村口曾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很多路人会在此小憩打尖,后来水流干涸,柳树也干死了,于是得名干柳树。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分田到户,不断有人提出异议,要求分家,于是干柳树一分为四,干前村只是其中之一。
如今,村子里的大部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主要的劳务输出方向是浙江和广东。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去,留在村子里的都是老人和孩子,他们被“绑”在土地上,时常显得力不从心。
经济危机造就了大约2000万失业农民工,年轻人今年回来也比以往要早。但并不能指望他们能回到土地,这些几乎没有接触过农活的年轻人,现在每天在村子里,除了闲聊,就是睡觉,“家长”们并不指望他们能干任何农活。
李学民亲自“上阵”了。他走到田边,熟练地将橡胶皮管接到那台架在井口的水泵上,然后拽着皮管往麦田深处走,长长的水管在他身后展开,蜿蜒如蛇。他有近20亩的麦田,这段时间都旱着,直到前天,才开始浇水。村里的土地按人头分,每人三亩三分地,也包括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土地的担子都留给了父母。
“不是我不想浇,就那么口井,总得有个次序吧⋯⋯急?那也没有办法,损失总是难免的。”李学民戴着宽边的草帽,站在麦田里被暮霭淹没。村里有多少口井,李学民这个村长也不知道,总之,“经常有报废,然后再挖”。
他所用的这口井,属于25户村民共用,浇灌着52亩,为了排出浇灌次序,村民们不得不抓阄定夺。抓阄的结果,李并不靠前,愿赌服输,他只能等待,虽然他是村长。
生活在这个豫北乡村的人们,在过去的若干年里,养成了“靠天吃饭”的习惯,对于各自的庄稼,很少习惯用水泵去灌溉,那样需要花费更多的电费。历年来,种地成本加上水电浇灌等费用,大约一亩需要300多元。对于这个贫穷的乡村而言,这不是个小数目。
【二】
最初的日子里,干旱隐秘得不易察觉。从2008年10月开始,和中国北方很多地方一样,这个豫北乡村开始不见雨水,但村民们并不打算做更多。“老天总会下雨的。”这样的想法非常普遍,人们都选择被动的等待,自然降水的浇灌是最节省成本的方式了。被动看天吃饭,与村子里年轻人的大量流失不无关系,比如李学明,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外出打工,女儿已经外嫁他乡,近20亩的土地老两口自己来种,只有靠天帮忙。
李学民浇灌的时候,十几位村民正聚在村子里刚刚搭建起来的戏台边上闲聊。
38岁的村民丁有福回忆过去,扯着嗓子说:“这么多年,村子里最大的变化,是大庙前的那一池子潭水不见了,那么大的水渠也干了,废了。”
庙前的那个大坑,天然蓄着雨水。它也成了村民们日常用水的主要来源,很久之前的一届村委会,动员村民们修筑了一道高半米宽30公分的封闭沟渠,将坑里的水引导到村子的各个角落。
“那会子还要交公粮,村委会里也有些余钱。”另一位村民丁名泉说,于是村子里修路打井都还方便,在县政府和村委会的支持下,村子里陆续打了很多井,这些井口主要用途并非浇灌,而是饮用。没有完全干,但水位低了,主要是流通不畅。
已经没有人清晰地记得蓄水池完全干涸的时间了。
10年前,丁有福每天会推着板车,载着两个大水桶去大庙坑里舀水。但后来,庙里的泥塑身也裂了口子,庙前那潭水,越来越浅。
村子里的人口逐渐多起来,“人要喝水,牲口也要喝水,苗子也要喝水。”2000年开始,村民们开始集资架设电线,用电泵从井里抽水,浇灌土地。
打一口井需要花一万多元,基本由参与的村民平摊,有时也会根据宅基地的远近做相应协调。
村民丁有贵埋怨,政府出钱帮着打井总是很少,基本上要自己抽钱,“谁家也不富裕,为了水,花了不少钱。”有一次,他因为集资参与打井,没少与家人争执,“我老婆总不舍得钱,但不交钱,谁给你水用?”
【三】
农历新年前,麦苗生长正旺,此时的旱情也在村民们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蔓延。
当时,滑县的水利部门已经有所察觉,技术人员都意识到今年的情况与往年不同,开始有意识地展开行动,但这些县里的操作一旦进入基层,随即很快消解在村民们习惯的松懈和慵懒中。
农历年前,田里的麦苗日益发黄,主动浇灌的村民少得可怜。
那时,村民们最大的心思是张罗着农历年里的社戏,这是一年一度的重头,没有人愿意错过。
“不担心麦子吗?”面对这样的问题,村民们总是乐观:“往年农历年前都不会刻意浇灌,望天收。”与望天收相比,主动耕作需要更多的水电费。
这也是豫北乡村的农作习惯,农历年前,气温零下,过分浇水会导致田里冻土层过厚,容易导致土层开裂,弄伤麦苗的根。
村民李周平那几天想得最多的则是女儿的婚事。即将新婚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穿行在青黄相间的麦田里,眼里没有地里的青苗。无人守望的麦田,则一天天地在平静中开裂。
过年时,村里的技术员开始下乡,县政府也通过广播、电视造势宣传旱情。但村民们忙着操办过年,上城赶集日程排得满满的。
在城里人看来,村里人是主动放弃了土地;很多村民却说,种地就那么点收入,犯不上花大心思。
过完年,李周平的两个儿子又要外出打工,他们相对幸运,可以回到原来的工厂。“我发现自己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了,种地?我根本没想过,那有什么出息?”李的大儿子这样说,一副老江湖的架势,小儿子更是野心勃勃,“我是高中毕业,将来要开自己的厂。”
与他们相似,村子里的几乎所有从城市里回来过年的年轻人,都将心思寄托在千里之外的城市。
诸如此类的生活,以最日常的姿态在这里重复着。
【四】
旱情已经发展。一些脆弱的麦苗已经发黄,有点处于假死状态,有的则真的死了。
2008年12月底,滑县县政府开始了一系列的行动,河南省内以及国内的媒体也开始零星的报道,但这除了引起个别热心城里人的关注外,在农村人们感觉依旧。
很多城市里的人在网上看到,陌生的乡村里那一片片干涸的河床和农民贫困的生活,开始在网上留言,表达自己的焦虑和惊讶。
今年春节前夕,滑县政府3次下发关于抗旱浇麦的明传电报。县农业局及时出台了抗旱浇麦意见,选派了46名技术人员分包乡(镇),对农民进行培训和指导。该局领导班子成员每人分包3~4个乡(镇),对抗旱浇麦工作进行督导。
与此同时,该县通过县电视台和农业信息网等广泛宣传,指导农民抗旱浇麦,并开通了技术服务热线,24小时接受农民咨询。滑县农业局纪委书记郝广亮当时对村民们说,县农业部门将根据气温变化,指导农民适时浇灌小麦。现在气温还比较低,浇水需在上午9时至下午3时之间用井水浇灌。再停一周左右,按常理气温将逐渐回升。届时,该县将利用10~15天时间,为小麦普浇一遍返青水,确保172万亩小麦再夺丰收。
但这些来自官方的警示和指导,很快消弭在农历新年的喜庆中。
【五】
农历新年一过,村民们开始发现,自家的麦苗比想象中黄得快,他们开始着急了。
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这么个庞大的村落,能够用来快速灌溉的水井、水泵和引水的沟渠实在太有限了。
村长李学民除了为自家的麦田焦虑之外,村子里不断出现的纷争更让他头疼。
2月8日,他弯腰去捻了捻半青不黄的麦苗,发现有些一下子就碎掉了。那些远道而来的记者和热心人士只在乎那些新闻图片上呈现过的大块干裂的土地,很少意识到真正的干旱现实,就在这些看似发青实则枯死的麦苗身上。
李学民说,自己现在用的这口井,前段时间可是争执的策源地,几百户人家,都在抢着先灌溉,谁也不服谁,“天天吵吵,没有结果,苗子倒是枯死了不少”。
这个经验丰富的老村长最后决定,抓阄,这是中国乡村社会里最原始也最有成效的实现公平正义的方法。30年前,小岗村的农民也曾使用过类似的方法,从底层引发了一次让后人无法忘记的田野制度变革。
12月底,麦苗黄的程度更厉害了。众人被聚在村委会的大会议室内,每个人如同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叫嚷着,呈现出无惧的姿态,围坐在村长周围,大家望着桌子上那一堆写着号码的白纸捻成的球球,神情紧张。
第一轮抓阄,有几个村民抓了靠后的号,不服,硬说是有人作弊,众人让拿出证据,那几个人憋了半天终于发现,有几个纸球球的外延染上几点微小的墨点,当即来了精神,嚷着骂着。
于是又是一番争吵。村长大喝之下让大家归于平静,决定再抓一次。
为了公平,所有的纸球都重新制作,再确定每一个球上没有半点令人生疑的痕迹后,众人再次抓阄,这一回没人再跳出来说话。
但此后的几天里,那些排在后面的村民总会跑到井口看看,然后到李学民那里吵,“井里的水不多了,等不到我用说不定就干了。”
这些村民们的质疑也并非毫无根据,这些井都是上个世纪60年代左右开凿的,有一些年久失修,常常出现突发状况,比如井壁坍塌封了井口,又或者水线突然下降,外渗到地下别的采空的漏斗里。
滑县拥有34000多眼农业灌溉用的机井,平均每50亩地拥有一眼机井,其密度、数量位居全国第一。《中国新闻周刊》从滑县官方获得的数据也显示,不光是这些水井,包括那些纵横于乡村之间的蓄水池和引水沟渠,大多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且少有整修,问题很多。
李学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磨嘴皮子来劝,同时告诉村民,大旱在即,每个人要发扬集体主义精神,更何况县里面也会有所动作。
有些村民哪里听劝,他们等不及县里姗姗来迟的技术支持和资金帮扶,自己聚在一起打算开挖新的井口,这又让新的矛盾不断衍生。
比如,新挖井口的选址就是一个大问题,靠近谁家的宅基地,谁家就不愿意,“谁也不愿让别人来抽自己家门口的地下水,抽空了怎么办,房子下陷了怎么办?”
“前几天,还有十几户人家在为挖井争执不下,劝不住,还僵着呢?”李学民说。
【六】
诸如此类的僵持在大旱面前实在让人头疼,这一点除了李学民,滑县的那些政府官员也感同身受。
上面拨付的抗旱款是否到了这里,作为村长李学民回答不上来,而滑县县政府的官员则表示,相关细则已经指定实施。
2月4日,正逢大年初四,滑县农技站站长魏风梅,在领导们的催促下,和同事一起走向农田“下乡调研”:持续3个多月的旱情对小麦造成了多大的影响?现在浇水是否可行?次日,滑县22个乡镇长们收到了县委、县政府的“新年礼物”——抗旱浇麦的紧急明电。
2月5日,滑县上官镇干柳树村村长李学民,与其他村官一起,在镇政府小礼堂里聆听了镇领导的“紧急指令”,并签下来了“3天内必须将全村小麦浇灌一遍”的“军令状”。也是在这个会议上,他与其他村官一起被“警告”:如果做不到,小麦将可能减产30%。
显然,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即使日夜24小时浇水不停,这“50亩田一眼井”的现实,也无法满足所有村民的愿望。
扎堆用井伴生的矛盾层出不穷。前几天还有十几户为了打井争执不下。
这些浮世绘一般故事的背后,除了中国乡村自有的复杂民情外,县乡两级乏力的财政和基层治理能力,以及水利欠账的问题也暴露无遗。
李学民说,2003年不再交公粮,免农业税后,村镇两级的财政收入就几乎没有了,2004年国家开始实行转移支付,“我们这个村子,人均18元,这些上头拨下来的钱,包括了村干部的工资,还有不定期的应付上级来访的招待,总之是一切的费用,实在紧得很。”
在干前村,大部分情况下,无论是挖井还是修渠,都得由村委会召集,让村民集资,当然是自愿,总是很难顺利完成。“有些时候,我总是先垫上钱,然后再找各个村民去收,有时收不到,也没有办法。”李学民显得很无奈。
在这种现实状况下,那些村民们重复了一万遍的对于水利设施短缺的牢骚依旧只能是牢骚,无法真正解决。
滑县的多位政府官员都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该县的财政实在紧张,比如去年全年只是2.2亿,顶不上沿海一个镇的收入。
在滑县的1020个行政村中,类似的情况非常普遍。
全县人均财政支出606.4元,不到河南全省平均水平的一半,放在全国的水平上,仅有1/4。“如果滑县要达到全省的公共财政服务水平,需要上级补助10.8亿元,达到全国平均水平需要补助21.5亿元。”滑县财政局副局长王绍华介绍。
“从去年到现在,我们投入水利设施的建设是2700万,其中县财政直接拨款不过92万,就这样,已经是出了一身大汗。”滑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蒋作良无奈地说。
“近年来,滑县的地下水位一降再降,”蒋作良说,仅2008年,该县就耗资300多万,先后8次购买黄河水,以填补本地地下水——这对于一个财政收入仅2.2亿元的“小县”而言,不是个小数目。不过旱情发飙,也对滑县偿还农业水利欠账提供了一个契机。近日国家在落实“4万亿”投资中,又悄然启动了1300亿元投资计划,其中950亿将分配给地方,用于保障性住房建设、农村“水电路气房”建设、重大基础设施建设等。
滑县接下来的计划,是加大引黄灌溉工程和“引黄补源”工程,后者是为了应付该县不断下降的地下水水位。
这一点对于干前村的村民来说深有体会,村民丁有福说,原来打井20米就见水,现在50米也不一定有水。地下水不断干涸,使得原先出水的井接连报废,令这两年河南的很多乡村感到头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