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39年之后,中国军事留学生重新走出国门
回忆起12年前接到留学通知的情景,某集团军军长许林平很坦率:“不想去。第一个反应就是干吗选我?这是好事吗?我从总参机关下作战部队当副师长不到两年,正想踏踏实实干点事,对军事留学没一点概念。”他不曾想过这个机遇对他的军旅生涯意味着什么,又对中国特色军事变革、加快军队转型的步伐意味着什么,更料不到自己此后能成为新时期中国军事留学生的第一名“金牌学员”。
“这件事意义太重大了!”时任总政干部部培训局局长、现任国防大学政工教研部主任的韩为工颇为激动,“尽管在上个世纪50年代,我军就已有外派留学生的历史,但39年之后重新走出国门,绝不是历史的重复。首先是顺应了改革开放的时代要求,更重要的是我军建设急需人才!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军军事指挥干部面临新老交替,打过仗的人越来越少,而世界军事强国在新军事变革中已经领先于我们。着眼21世纪,我们要培养一批高素质新型军事指挥人才,必须走出国门,借他山之石攻玉,加速我军发展步伐。1996年,中央军委审时度势,果断做出派遣军事留学生的重大决策。”
韩为工介绍,这个决策过程并不长,当时的军委领导及总部领导思想都很解放。筹划准备过程中,军委领导有过多次重要批示,三总部共出台11份相关文件。总政负责制定政策规划和选拔留学人员,总参具体协调外军并承办出国手续。总参和总政联合组团两次赴俄罗斯考察,军委领导亲自听取考察组的汇报。然后以总参为主,就我军事留学生派出的院校、专业、数量、生活保障等,反复与俄罗斯国防部国际合作总局谈判。
“毕竟刚走出国门,我们很多都不懂,谈判十分艰苦。”韩为工说,“最终达成派遣协议,定下第一批留学俄军院校共9所,首批42名军事指挥干部和专业技术干部。”
准备工作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就是选拔第一批军事留学生。挑选标准十分严格:陆海空三军优秀军事指挥员、院校教员,政治思想好、能力素质高和发展潜力大,优中选优,团职35岁以下,师职38-40岁,具有战略眼光和战略意识的21世纪的高素质军事指挥人才。
“后来我才知道,留学俄罗斯总参军事学院的人选,我们北京军区符合硬指标的就两个人,军、政素质综合考虑,确定了我。”许林平说,“我进入国防大学培训后,才开始领悟军事留学这一战略之举的分量。”
1996年9月,一架波音767飞机载着第一批12名年轻、有抱负的中国军人跨出国门,飞往莫斯科,开始了新时期军事留学的开拓之旅。
背着锅碗瓢盆去留学,从一开始就感受强烈的冲击和碰撞
“我们12个人都没出过国,都不懂俄语,在国防大学补习俄语一个多月,还不达标,配了两个翻译。”总参军训兵种部部长陈照海说,“现在的军事留学生外语都要过关,比起来,我们那时什么经验也没有,从学习到生活,困难确实很多。”
陈照海当时负有双重任务:第一是担任留学生班长,第二是负责组建留学生管理组。入学后的首要工作是负责租房子,找车。“连一个钉子都要自己找。”陈照海说,那年他已是总部机关的副局长,“当时告诉我们的是什么都没有。我们是背着锅碗瓢盆、大米、调料上飞机的。我和许林平两人住一屋,吃饭自己做,他买菜,我做饭。那会儿俄罗斯物价高,大白菜一公斤折合人民币40多元,吃西红柿黄瓜都特别奢侈。”
生活的不易,对于这些优秀的中国军人还无所谓,而更多与他们想象中相去甚远的东西,则让他们感受着强烈的冲击和碰撞。
“第一天报到就很惊讶。”许林平说,“俄总参军事学院相当于我们的国防大学,我以为应该是深宅大院,没想到就一座孤零零的楼,所有设施都在这座楼里,职工、家属、部队都没有。学校的职能非常单纯,除教学之外,一切保障都不管。”
课程设置让人出乎意料。“在国内告诉我们是学战略战役,到学校后才知道,是学国家军事安全,其中包括战略战役、军事经济、军事历史、民族、宗教、国际法,国家安全中又包括经济安全、政治安全、文化安全……”许林平说,“这些课程都是过去很少接触过的,我很兴奋。”
教员全部带过兵,从部队来,这一点更是让人感受强烈。陈照海说:“教官一上课,先介绍自己在哪儿任过什么职,讲战役必须当过军长、师长,讲战术必须当过团长,讲课内容与现实贴得很紧。教员的综合素质很好,讲防化的教员,对合同战术也是内行,每课讲完我们提问题,基本难不倒他们。”
除了学习俄军的东西,中国学员与所在外训系来自十几个国家的学员进行交流,也是一种新鲜体验。“我们对这些国家军队的军事战略、国家安全思想及军事政策开始了解,对他们的军事科学体系也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陈照海说,“这也是我军新时期军事外交的起步时期,眼界打开了,发展的参照系从我们自己,调整到全球坐标。”
转变新视角开掘新思维,看清楚了我们的距离在哪儿
留学准备阶段,韩为工负责协调留学专业对口。他笑着说,“我们向俄方提出学习仪表专业,俄方给改成‘飞行舱’专业。我挺生气:‘我们学员不是搞飞行舱的!’人家回答说:‘韩大校,我们把你的专业扩充了,仪表仅是飞行舱的一部分,我们早就没有仪表专业了。’他们给我讲解了飞行舱专业所涵盖的知识,我很震惊:我们和人家拉开这么大距离了!在这之前,我们自己感觉从来都很好。”
回顾军事留学走过的路,韩为工非常感慨,今天已经是我军各级指挥员思想观念、知识结构、能力素质中常态的东西,对于当年开拓之旅的留学生而言,许多内容还是很新鲜的。
“当时学习,一个很强烈的感受是,俄方很重视战略层次的教学。”首批军事留学生、现任国防大学战役教研部主任马平说,“我们学过一课‘军事政治’,课上搞战略推演,以阻止车臣独立为背景的军事演习,你要搞想定,扮演角色、提出重要建议、进行方案论证。这样的战略推演,真正开发了我们战略层次的思维,让我们开始懂得一个优秀的军事指挥员多么需要世界眼光。”
“俄军院校教育强调实践,讲知识的实用性和可操作性。”陈照海说,这是他们的另一个深刻感受。他记得有一堂课教官给学员出题:占领阵地后第一件事是什么?大家回答什么的都有。教官说,都不对,第一件事是把炮架起来,首先要有应付手段。另一堂课,教官让学员讲怎么组织侦察,大家说要及时、全面、准确掌握情况,要高度重视,教官生气了:你们讲的这是哲学。
“战争中原则性的东西看似简单,而在战争中落实到怎么做却很复杂。”陈照海说,“比如都知道‘集中兵力’,但如何‘集中兵力’?定下决心后如何组织协同?你不清楚,仗就不知道怎么打。一门炮多少发炮弹能达到多大杀伤力?我们过去都是估计,俄军讲计算,讲量化,你定下的决心对不对,不是嘴巴说出来的,是计算出来的,要讲科学。我们其实是在学习一种军事思想方法,一种科学思维方式,现代战争中军事指挥员必须建立的思维方式。”
学习的过程,也是对中俄两军作战思想、思维方式碰撞的过程,并引发了留学生们对我军战法训法改革、武器装备建设、体制编制调整、军事理论创新的深入思考和探讨。“后来工作中许多想法、做法,实际上在那时已经萌发了。”马平说。
“头悬梁锥刺股”,就为肩上承载的这份历史重任
“看到距离了,就加倍珍惜学习机会,动力很强。”许林平说,“但是压力也很大,最大的困难是语言不通。”
上课两个翻译轮流现场翻,也只能把意思翻出个大概。“别的班一堂课50分钟,我们100分钟。”陈照海说,“教官在黑板上画战役布势图、画标号,我们懂,但翻译翻不成军事术语。教官不给讲义,讲课内容教材上没有,有也看不懂,全靠课堂记录。我们课下两人一组把记录的提纲整成规范的,叫‘整题儿’。”
“整题儿”,是学习中最苦最繁重的一件事。每课整出来与翻译核对,翻译再与教官核对,核对完了有错的再改。“很费劲,但效果不错。就是特别累,教学大纲里有550道题,一个题整出来就是2000多字。除了记录的,我还把自己理解的东西都整进去。”许林平说,“大家公认我整的题最好,所有时间我都用在学习上,天天半夜两点才睡觉。直到毕业前我哪儿都没去过,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
考试与国内大有区别。7次大考试,分教研室考、学校考、国家考。没有笔试,全部口试,没有标准答案。中国学员向教官要考试范围,教官说这没用,你要这么考最多得3分。“那么大一厚本教材,”陈照海用手比划出有3公分,“20多万字,题在里面抽。当堂抽签,半小时准备,考官现场打分,完全凭真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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