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张浩事件”
1979年的早春,安徽、四川等地农村的骚动,直接引发了北京及中南海的特殊关注,兴奋、担忧、不安和恼怒交织在一起。
1979年1月,国家农业委员会成立。王任重任农委主任,原中央农村工作部秘书长杜润生任副主任。这一年,杜润生已经66岁。从1962年中央农村工作部被毛泽东撤销之后,这位原秘书长也因为邓子恢的挨整一直被晾在一边。毛泽东当年的语气很不客气:中央农村工作部“十年没干过一件好事”。
临上任之前,不少老同志劝杜润生:紧跟党中央,接受邓子恢的教训,千万不要再搞包产到户了。
但是这个“蛰伏”了17年的老人早已有了自己的目标。很多年后,年逾90岁的杜润生回忆起这一段经历,感慨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境:“包产到户,1979年初得到安徽、贵州等地大量事实的正面印证,使我将家庭经营引入合作制的信念更加坚定起来。”他坚信:“农民的要求是一股强大的推动制度变迁的力量,历史终归会向合理的方向发展。”
3月12日,国家农委在北京召开七省三县农村工作座谈会。会议由杜润生主持,安徽省农委副主任周曰礼和全椒县委书记王杰代表安徽参会。
15日,周曰礼发言。他谈了整整一天,说的都是这半年来安徽搞包产到户所取得的经验和成绩。回忆起1979年在北京召开的这个会议,周曰礼至今都心潮难平:
搞包产到户的好处我讲了好几条,结果在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对。湖南的农委主任拍着桌子差点儿和我打起来,争论得非常激烈。为向华国锋汇报,会议起草了一个会议纪要,纪要是由农业部的一个副部长起草的。对于他的稿子,会上就我一个人表示不同意。我认为包产到户与分田单干不能等同,包产到户仍然承认生产资料集体所有制,承认按劳分配。就为这个意见,会上统一不起来。后来杜润生对我说,你把你的意见单独写一个稿子,作为纪要的一部分,你单独向华国锋汇报。25日(按杜润生的回忆应为20日——引者注)下午3点,汇报会开始,杜润生念完会议纪要后,我接上去念我的稿子。华国锋很奇怪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杜润生解释说,会议上意见统一不起来,请华主席最后来拍板。
杜润生的“两个会议纪要”安排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那天,华国锋没有对包产到户的对与错表态,他问了周曰礼很多问题。然后把国务院副总理兼农委主任王任重叫到一边说了些什么,王任重就走开了。后来周曰礼才知道,王任重是奉命给万里打电话去了。这个电话转了好几次,才终于在嘉山县找到了万里。
王任重劈头问万里:“你们安徽搞包产到户到底搞了多少,你们那个会议代表大吹特吹包产到户,你们省委知道不知道?”
万里在电话那头说:“知道,周曰礼同志是我派去的,他的意见省委已经讨论过了。现在是春耕大忙时节,不管什么责任制形式,一律先稳定下来,等秋后再说。”
这天下午的汇报会,一直从下午三点开到晚上九点半。华国锋做了一个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讲话,他很委婉地讲了湖南洞庭湖地区双抢的经验,以此说明组织起来的分工合作可以提高生产力,集体经济还是优越的。但他也特别提到不要“一刀切”。
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由于最高领导人的宽松和宽容,会议气氛变得稍稍融洽了一点。但是此时在安徽、四川等地,却由于《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空气中的紧张和恐慌气氛陡然增大。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张浩事件”。
1979年3月15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发表了张浩《“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应当稳定》的来信和编者按,信上说:“……轻易从‘队为基础’退回去,搞分田到组,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的,搞乱干部群众的思想,挫伤群众积极性,给生产造成危害。”而编者按的语气则更加严厉:“已经出现分田到组、包产到组的地方,应当正确贯彻执行党的政策,坚决纠正错误的做法。”
这一天,七省三县农业座谈会正在召开期间,文章的发表无疑更加重了反对派的砝码。
在安徽,清晨6∶30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出的这条消息,让万里心头陡然一震,他暗自惊呼:“要坏事!”
万里赶紧给滁县地委书记王郁昭打电话:“我们该咋办还咋办,已经实行的政策不能变!”
随即,以中共安徽省委的名义,省委办公厅向省内各地发出了8条紧急“代电”,要求各地“不论实行什么样的责任制,都要坚决稳定下来,集中精力搞好春耕生产”。
第二天一早,万里即刻下乡。他首先来到了皖东的全椒、滁县、定远、嘉山等县,一路上做工作,反复对干部社员讲:“责任制是省委同意的,有什么问题省委负责,既然搞了,就不要动摇!”
在全椒县古河区,万里一下车,就被百姓围住了,大家愁眉苦脸,让万书记拿个主意。
“万书记,又要变咧?”
“谁说要变?谁吹这股风那股风,我们也不动摇,既然搞了就不动!”
“《人民日报》说了,要坚决退回去。”
“《人民日报》可给你米吃?可给你油喝?它就是公共汽车,你可以上我打票也可以上。”
面对县里的干部,万里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说:“究竟什么意见符合人民的权益和长远利益,这要靠实践来检验。决不能读了一篇读者来信就打退堂鼓。生产上不去,群众饿肚子,是找你们县委要还是找《人民日报》要?搞包产到户如果要检讨,我检讨。只要老百姓有饭吃,能增产,就是最大的政治。老百姓没有饭吃,就是最坏的政治。”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说,老百姓依然清冷的灶台和破旧的草屋让万里坚定了决心——哪怕走得再远一些,哪怕风险再大,也不能退缩。
在定远县范岗公社,一位生产队长吞吞吐吐地说,我们队现在还没有包产到组,春播无人干,社员一致要求学凤阳,县里领导坚决不同意。
万里直截了当地对生产队长说:“你那个队可以实行凤阳的办法,回去就搞,决不能耽误生产。”
年轻的队长又惊又喜又有点半信半疑:“我们说了好多次,公社都不依,说是县里统一布置的,你在合肥,怕说了没用。”
“我是省委书记,你们地委王书记也在,你那队就照凤阳的方法办,我批准的!”万里很干脆。
20日当天晚上,王任重之所以费了很大劲,才在嘉山县找到万里,正是万里紧急出巡消除“张浩事件”的负面影响,来到了嘉山。那天万里还在电话里对王任重说:“不管怎么,我这里已经干开了……备个案,搞错了,省委检查,我负责!”
安徽省委采取的紧急措施,消除了部分干部群众的担忧,但仍有一部分地县还是遵照报纸的要求,从“包”退回到不包、不联产,其中受损失最严重的是霍邱县,几乎有1/3的生产队又回到了大呼隆的体制下。这一年,霍邱的粮食产量比1978年减产约20%,而周边所有的地县均大幅增产。万里闻此消息异常愤怒,立刻提出要撤县委书记的职。
此时,不仅是在安徽,四川、河南、内蒙古等已经实行了责任制的农村,也因为这样一封张浩来信,各处引起极大混乱。
这封“群众来信”的背景后来被陆续披露出来:当时《人民日报》为春耕写了一篇相关社论,报送党中央。华国锋阅后在文章留白处写了一段话,批评了某些地方因为包产到组,出现了抢农具、牲畜、闹分队的现象,认为这影响了集体经济的巩固。王任重看到了华国锋的批示后,在3月14日写信给《人民日报》总编辑胡绩伟,信上说,要稳定地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制度,决不能倒退回去。张浩的来信正好契合了这一指示精神。
“张浩事件”所造成严重的后果让胡耀邦坐不住了,他批评胡绩伟:登头版头条,表明报社完全同意这个意见。你应当登在农村版,或者放在一版的下面。编者按也应该改掉指示、肯定的口气,改为“引起注意,可以讨论”的调子。
作为补救,半个月后的3月30日,《人民日报》以《正确看待联系产量的责任制》为题,刊出安徽省农委干部辛生、卢家丰的来信,驳斥了张浩的观点。
九、“不许”改成了“不要”
1979年3月24日结束的七省三县座谈会最终作了妥协,经华国锋同意,在后来由十一届四中全会审定的《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的若干问题决定》中,写下了下面的文字:“深山、偏僻地区的孤门独户,实行包产到户,也应当许可。”
杜润生说:“这是中央文件中第一次允许在特殊地区实行包产到户,这就为农村政策的进一步转变奠定了基础。”
与三中全会通过的草案相比,四中全会通过的《决定》将“不许包产到户”,改成了“不要包产到户”,口气显然温和许多。
决定中还有一段文字:对于群众搞包产到户,“如果一时说不服,也不要勉强去纠正,更不能搞批判斗争”。杜润生说,这句话等于批准了既成事实。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国农村改革,就是在这样的进两步退一步的螺旋状态中往前发展的。
1980年1月,国家农委召开人民公社经营管理会议。会前,农委的两位正副主任将讲话稿一同交李先念副总理审阅。两稿的分歧在于一个特别强调集体经济的优越性,一个提出要允许地方搞包产到户试验。李先念认为“王(任重)的讲话很好,内容、文字均好”。
杜润生无奈,只能找刚刚从四川省委调上来的国务院副总理商量,怎么办?
杜回忆:这位副总理说,他在省里工作的时候,是搞包产到组,没有更多地支持包产到户,用扩大自留地的办法,满足农民的这种要求。他认为,包产到户这类问题,可以让大家试,不宜堵死。先念、任重他们有意见,文件还要发,可以不用国务院名义,以国家农委名义下发。于是就把问题化解了。
会议一开始王任重发言,他讲了集体经济的几大优越性,并让大家讨论。
杜润生再次安排周曰礼发言。他的发言题目是《联系产量责任制的强大生命力》,他讲了足足两个半小时。周说,到1979年底,安徽实行包产到组的生产队占总数的51%,包产到户的占10%。增产效果明显。群众评价,组比队好,户比组好。
让周曰礼没有想到的是,时隔近一年,他在会上的境遇依然如昨。两个多小时的发言之后,他再次遭到“围攻”。特别是在华东组,周曰礼陷入重围。争论的焦点就是,包产到户到底姓社还姓资?绝大多数人的意见说,包产到户就是分田单干,与社会主义不沾边,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包产到户调动的农民积极性是农民个体的积极性,不符合社会主义大方向。
杜润生安慰周曰礼说:“别急,沉住气,不能不让人家讲话,你们实验结果有利,就继续试。”
周回到安徽,将会议情况向万里汇报,并向他请示如何向下传达贯彻。
万里听后决定:不传达,不贯彻。
杜润生说:“全国有很多地方实行包产到户,但是只有安徽省是在地方政权支持下大规模试行的。”
无疑,作为省委第一书记的万里承担了巨大的政治风险和责任。
杜润生回忆说,万里曾经与农业部前来视察工作的一位高官有过一次面对面的争论:
——包干到户,不同于田间管理责任制,没有统一经营,不符合社会主义所有制的性质,不宜普遍推广。
——包干到户,是群众要求,群众不过是为了吃饱肚子,有什么不符合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可行?
——它离开了社会主义方向,不是走共同富裕道路。
——社会主义和人民群众,你要什么?
——我要社会主义!
——我要群众!
杜润生说:“争论的语言、逻辑上虽然有不严密的地方,但是真理却在万里一边,失去群众支持的社会主义,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
万里后来回忆起自己这一段的心境时,亦表现得颇为复杂——
我们的这些做法既不符合宪法中规定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也不符合中央文件规定的“也不要包产到户”,不得了呀!怎么办呢?我说,农民赞成,农民一定要搞,那就只好硬着头皮顶着吧,反正已经干了,就这样子干吧。党的决定说不要搞包产到户,我不能公开表示反对,但我对他们说,是我同意你们干的,就这么干算了,出了什么问题我来顶着。安徽那一段就是这种“违法乱纪”的情况,实质上反映了农民发展生产力的要求和已不适应的旧的上层建筑、旧的规章制度之间的矛盾。
然而,当这个顶着风头上的第一书记要易位的时候,事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十、给包产到户“上户口”
1979年的最后几天,各种渠道传来的消息都显示,万里要调走了。
万里非常清楚,自己一旦不在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的任上,将可能发生怎样的摇摆。在新年过后召开的省委会议上,他尽可能地试图给包产到户“上个户口”,让它至少在安徽省内能够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他在会上明确说:“包产到户不是我们提出来的,问题是已经有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给报个户口吧,承认它也是责任制的一种形式……那根本不是资本主义,包产到户不等于单干,单干不等于资本主义,没有什么可怕的,那就只能同意,批准。”
会议之后,万里来到了小岗村,这似乎是一次告别之旅。这一次,万里又一次热泪盈眶。
同行的新华社记者张广友记录了这一感人的时刻——
万里下了车挨家挨户看了一遍,只见各家各户能装粮食的东西都装得满满的,有的屋里放不下,就挖地窖藏了起来。万里高兴地对大家说:“你们这样干,我支持你们,只要能对国家多贡献,对集体能多提留,社员生活能有改善,干一辈子也不能算是开倒车。”
男人们围着万里说长道短,女人们赶紧回家炒花生,然后把热腾腾的花生一把一把塞到客人们的兜里。目睹此情此景,万里禁不住热泪盈眶。
临别时他对随行的地县干部说:“咱们不能再念紧箍咒了,你们说是不是?”
有公社干部问他:“别的地方要学习小岗,搞包产到户可行?”
万里:“行,只要对国家有利,对人民有利,谁学都行。”
1979年当年,小岗生产队粮食总产量达到13.3万斤,比1978年增长6倍,油料产量超过合作化以来20年的总和;从1957年起23年来,这个年年吃国家救济的“三靠村”,第一次向国家交售粮食6.5万斤,超额6倍完成上缴任务,油料超额20倍完成上缴任务,第一次归还了国家贷款800元。
万里把小岗人塞给他的炒花生带到了省委常委会上,让大家都尝一尝这丰收后的果实,分享农民的喜悦。
但是,那天吃过花生的人中,却有人敏感地嗅到了花生中姓“资”、姓“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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