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政府在面对天灾的时候不挨骂,好在我们不一定总是要依赖政府。
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是日本数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雪灾,死亡人数高达6500人,需要搬进临时组合屋的则有32万人。当时的首相村山富市在地震发生了一天之后才开始动员全国的力量,被人批评为反应迟缓。而且在“灾害对策本部”成立之后,各级政府部门的行动还是慢了半拍,于是我们才会在电视上看到令人震惊的场面:几千个无家可归的灾民居然不慌不忙地排着队,静候救援物资的发放!如此迟钝的官僚系统与如此高质的公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政府人员来晚了,但是民间的行动却非常迅速。日清食品立即派车发送即食面,麒麟和朝日运去了大量的食水和罐装茶水,日本电信公司则在避难所附近架设临时公众电话共450架。除了自动自发的商业机构,各种慈善团体和民间组织更是空群出动,同时大量接纳临时报名加入的义工,有人从外地赶来帮忙分发物资,有人组织民间纠察队负责灾区的秩序;中小学打开了校门接纳灾民,医院的医护人员在各处架起了帐篷……最是一时佳话的,乃帮派“山口组”也成了慈善组织,文身断指的大哥小弟一下子都变为瓦砾堆中的抢险人员。
1999年台湾“921集集大地震”,从灾后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的“慈济”义工,到多年之后的自发社区重建计划,更是处处可见民间力量的身影。事实上,无论是“南亚大海啸”还是美国的“新奥尔良风灾”,反应最即时、工作最有成效的,都不是政府部门,而是民间组织。
最近这次“百年一遇”的超级大雪灾,除了让我们看到政府架构条条块块间的不协,机制的缺陷,危机管理的不足与基础建设的脆弱之外,最令人遗憾的莫过于民间社会的缺席了。是不是中国人都很凉薄很没有爱心呢?当然不,我们知道有无数的企业正在发动救灾捐款,许多平凡的老百姓自己提着沉甸甸的物资走到人满为患的车站,更有一些民工愿意让比自己住得更远的人先行上车。中国社会的人心再坏,价值观再虚无,但天不亡我,漫天飞雪,犹有温情在人间。
问题不在于民间没有救济同胞的决心,而在于欲救无从,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评论家笑蜀在近日流传甚广的《缺的不是物,缺的是柔软的心》一文中谈到了他在广州火车站的见闻:“我在现场看到的捐赠物资很多,好几个地方都顶到了天花板,但都成包成包的没开封,而就在这些没开封的捐赠物资旁边,很多妇女和老人都盖着单薄的床单席地而眠。热心人士捐赠的物资很少发放到他们手上,原因何在?”
这真是个好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钱有了,物资有了,热心的志愿人士也有了,但应该获得帮助的人还是得躺在地上颤抖呢?笑蜀兄认为其中一个原因乃在于有关部门人员的冷漠,把救灾当交差,所以才会不只不主动征召民间力量,甚至还将志愿人士的热诚当作碍事的麻烦。但我认为除了他所说的“一颗柔软的心”以外,更重要的其实是“如果平时让NGO充分发育,让他们有自由的广阔天地,这时就不难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其实要是有健全的民间社会,有活跃的非政府组织,见诸近年国际上历次大型灾难,你又何需“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呢?他们根本就会不请自来,遍地开花。虽说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全能型国家,政府逐步退出市场和各种私人生活的领域,但部分公务员仍把人民的自愿行为看成干扰,反映出一种不信任的态度。民间不是没有人,他们只是没有组织。而非政府组织,始终存活在一个灰色发展空间之中。许多规模庞大的老组织老机构一旦遇上什么事,根本没有自主独立的决策能力,只能听任上头的指示动员。至于国际性的非政府组织和近年新兴的民间慈善团体,虽然比较独立灵活,但也不能不低着头走路,唯恐越雷池半步。
家产上亿的湖北富商王元山最近宣布:“有生之年,我要将过亿的全部家产无偿捐献给政府”。这真是个大笑话,可笑的不是王先生感人的热诚,而是富商不捐钱给民间慈善机构反而要把钱交给全世界外汇储备最高的政府!同样的情况难道不也正发生在眼前的雪灾之中吗?一提到捐助,大家马上想到的对象就是政府。就算民间善款和国家补助没有经过无良地方部门“雁过拔毛”式的层层盘剥,就算前线公务人员没有冷淡地对待人民的热情,这也只不过是把全部的资源都集中在一个水龙头而已。而在全世界的危急救灾行动之中,最无效的恰恰就是只有一个大水龙头的做法。难道连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天灾,也还要让有关部门去垄断救助的一切法门吗?
其实不少部门在最近几年已经渐渐体会到官方的局限与民间组织的潜力了。很多事情需要的不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政府,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公民社会。过去的2007年在很多论者眼中是“中国公民社会的元年”,从“黑砖窟事件”、“华南虎事件”、“重庆钉子户事件”直到“厦门PX事件”,中国公民的意识与尊严都在不断地觉醒。但愿这个步伐不要在今年停下来,让13亿看似平凡的老鼠发挥群体的惊人动力。
(文/梁文道;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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