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这个年末我们回首中国司法,最闪亮的开端当属1月1日死刑核准权上收最高人民法院。从数年呼吁到最终收回,这一被视为众望所归的改革经历了太多变迁。到今天新制运行已近一年。这个时候,我们回顾与探访,是想知道,这一年,死刑复核的起步运转,到底给中国社会和平常人心带来了哪些变化?掌握生杀大权的法官会想些什么?复核后重获生命的死刑犯想些什么?没有看到“杀人偿命”结局的被害人家属想些什么?失去对死刑控制权的基层法院和地方政府又会怎么想?
任何改革,第一年总是震动最大,伴随着新旧系统的各种冲突与摩擦。这一点在我们的调查中亦有所现。但我们认为,只要代表进步方向,一切改革带来的杂音和困扰都将是暂时。正如一位法院院长所言,死刑复核这一年,是磨合的一年。我们理解,这种磨合,包含了新旧法律制度的磨合,新老法治思维的磨合,中央和地方的磨合,政府和法院的磨合,还有,普罗大众与崭新世界的磨合。
我们希望通过对死刑复核的周年记录,能为公众提供更多视角去看待这一与生命最息息相关的刑罚制度,进而对死刑制度的改革抱有更多的理解。
死刑减少
“能不杀就不杀”的氛围弥漫在整个中国法院系统。
高级法院院长会议、刑事审判人员轮训、各种刑事专业会议接连不断,都冲着一声指令——把死刑数字压下去。
得益于死刑复核权的收回,这一年,中国的死刑数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格控制。
在今年11月的全国法院司法改革会上,最高法院院长肖扬说,今年死缓判决首次超过死刑判决。
据西北某重点城市中级法院主管刑事的副院长介绍,到目前为止,其所在法院今年执行死刑数大约10起,而往年的平均数量是60起。
宽严相济的刑事政策在司法系统的强力传达,实务界在刑事和解方面的探索,以及实践中对经济犯罪适用死刑的谨慎,这些因素都不同程度影响了死刑数量的减少。
种种信息表明,2007年可能创下十年来中国死刑数量最低点纪录。
在今年下半年的一个场合,最高法院主管刑事审判的副院长对有关学者说,通过死刑复核发现,下级法院的庭审粗糙潦草、走过场,侦查机关取证的不扎实,令人担忧。
在“可杀可不杀”上,实践中法官掌握着极大的裁量权:“手段残忍”、“影响恶劣”、“民愤极大”、“情节特别严重”、“非杀不可”——随便一个概括性评价就能使人头落地。
某中级法院的刑庭法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稍微判重就难过省高院这关。被发回重审或改判意味着办了错案,这种潜在的风险让很多法官就轻不就重。
武汉大学刑法学教授马克昌说,地方法院“起码不敢像过去那样,一个案子判那么多人死刑”。
法官劳碌
忙忙忙。这一年,是20年来中国最高刑事审判庭最忙碌的一年。
最高法院老刑庭的法官们经历了职业生涯中最剧烈的变化。一位法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前人手少,八小时内也能应付自如,根本不用加班。现在,法官和法官助理的数量虽翻了几倍,当死刑案件从三十多个高级法院潮涌而来时,有的法官还是扛不住。
年休假取消,每天加班一小时、晚饭在院食堂吃,周六不放假、周日加班是常事。因为案子太多,连其他庭刑事组的法官也被抽调过来。2008年最高法院还将招131名审判人员,其中刑庭占到120人。
从下级法院选调上来的法官需要适应最高法院的工作方式,需要安置家庭。据悉,最高法院只给法官家属解决北京户口,帮孩子找学校,但不负责给家属找工作。安家落户牵扯了上调法官的部分精力。
刚刚毕业的研究生压力更大。一位有十多年死刑复核经验的法官说,比起其他工作,死刑复核更需要一颗成熟、安静的心。在西方观念中,决定人之生死只有上帝能办到。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除了工作方式方法的适应外,还需要进行心理上的调试。
重掌复核权后,最高法院规定了更加严格的办案规程。原来只由承办人阅卷,现在合议庭所有成员都要阅卷,每个人都得对案件提出看法和意见。“等于每个人都是案件的承办人。”一位法官说。
据一位法官的经验,复核一起死刑案件,95%的精力用于对事实、证据的核实,工作非常琐碎。单被告人口供一项,就足让法官头疼。“今天说是,明天说不是,来回翻供的太多了,得一点点查,找出破绽。”
同样忙碌的还有各地看守所。死刑复核权收回后,办理死刑案件所需期限较过去大为延长,增加了看守所的监管压力。西南某省一位看守所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往年死刑核准下来得快,该执行的执行,交给监狱的交给监狱,该放的放,现在只能候着,监管压力特别大。
政府微词
“我希望死刑数量的控制能缓和一些,慢慢降下来。”马克昌更看重复核权的平稳过渡。有学者担心,死刑数量下降过快,易引起有关方面反弹,最后重走下放老路。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上半年死刑判决相当数量的减少,已经有地方政府发出不同声音:“是维护社会治安要紧,还是控制死刑要紧?”
在死刑复核权多年的下放过程中,伴随多年的严打政策,死刑被地方党委、政府视为维护社会公共安全的重要治理手段,甚至演化成统治权的一部分。据司法界人士透露,有些地方的公安机关制订立功标准时,把破获判处死刑案件作为重大立功,死刑数量的限制无疑对他们的建功立绩造成冲击。尽管一年前死刑复核权的复位是以中央红头文件下达,彻底扭转地方当局对死刑的态度仍须时日。
上述西北某市中级法院副院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这一年的实际情况看,死刑数量的减少并未给社会治安造成负面影响。
有学者指出,上一次全国范围内死刑数量的下降是在1997年新刑法生效后,原因是新法削减了部分死刑罪名。在新法实施后的几年中,中国的犯罪形势并没有因死刑的减少发生异常恶化,民众的心理和情绪亦无不适应。有学者认为,新刑法的实施无异于做了一次限制死刑的民意测验。
被害人“要命”
可杀可不杀之间,如果法官选择不杀,将面临被害人家属上访的压力。
对于命案,“以命还命”观念依然根深蒂固。某中级法院的法官说,有的被害人家属不但要被告人死,甚至向法院提出,不能用注射的方式,他们要到刑场上去,亲眼看被告人被毙掉,方解心头之恨。
一位刑辩律师说,所办案件中,确有被害人家属坚持“给再多钱也不要,就要他的命”。不少法律界人士认为,民意是对控制和减少死刑的最大压力。一方面,随着佘祥林、杜培武案的曝光,民众对疑罪从无、少杀慎杀等观念有了基本认识;另一方面,对邱兴华、郑筱萸,还是一片杀声。
马克昌说,随着中国法院限制死刑的努力,是对国人进行现代法治文明教育的良机。
西北某市前政法委书记说,死刑复核收回这一年中,确有这方面压力,但在他看来,错判错杀对政府的杀伤力比上访的影响要大得多。
律师空等
时近年末,西安的许律师一直在等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结果。“做梦都在想这事。”这是死刑复核权收回最高法院后,许律师代理的首起死刑案件。不单他一人着急,被告人家属、当地媒体不时打来电话,询问结果出来没有。今年西安的死刑案件,多以核准告终,他们希望这个案子能有相反的结果。
今年7月,许律师辗转得知案子由最高法院刑五庭复核,马上把辩护意见快递过去。“对方说收到了,可我心里没底。”
为此,他专程跑到最高法院,想面见复核该案的法官,为当事人作最后的辩护,门卫让他说出承办法官的名字,否则没法联系。
许律师不知道承办法官是谁,门卫让他去最高法院永定门的信访接待室试试。许律师去了,夹在上访的人群里,他感觉“那不该是律师该走的程序”。
北京之行无功而返。许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为死刑复核五个庭的地域管辖和分工没有公开,有律师连辩护意见寄给哪个庭都不知道。现在省高院何时将案卷送交最高院、最高院何时进行复核,律师无法从正式渠道获知。死刑复核阶段,大多数辩护律师只能在千里之外等待。
对死刑复核法官会见律师,目前法律没有强制性规定。据悉,如果律师在书面辩护意见或者打电话对事实提出重大异议,最高法院还是会考虑会见。
最大刑事法庭,最大乌托邦?
五百多名法官组成的5个刑庭,将使中国最高法院拥有全球最大的刑事审判庭。而他们核心的工作就是复核中国全部的死刑案件。
这些法官承载着终极的司法权威。死刑复核收回后,在这个世界上死刑数量最多的国家里,所有可能错杀的压力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实际上,被执行于死刑复核前夕的邱兴华、不到15个工作日就“斩立决”的郑筱萸和段义和,这些社会广泛关注的死刑案件非同寻常的司法高效,已经让死刑复核的法官们承担了部分外界的微词。
刑事审判庭和其他庭室人员数量上的悬殊,也让有的学者担心最高法院日后会变成最高刑事法院;反对者则认为,人命关天,投入再多人力物力也不为过。
一些观察者对仅靠法院一家、仅靠死刑复核收回,就把所有死刑案办成铁案表示悲观。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陈瑞华甚至认为,放眼世界,指望最高法院发现冤假错案是个乌托邦式的梦想。
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将启用新的刑事审判大楼。这座总投资10亿的大楼位于繁华的北京崇文门东花市大街。目前该楼正在进行最后的施工清理,预计下月投入使用。
这座新大楼未来到底挂不挂门牌,最高法院目前还没有最后确定。一位工作人员说,可以确定的是,将来这里会有不少上访者。 (记者 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