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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后日本在本国内的许多经历,和当年南京大屠杀的真相一样,是日本历史上至今不愿提起的一页
记者/孙冉
1937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
这一天,对于日本人来说,是个狂热的星期一。此前几天,这个岛国的人们一直预备着走上街头。一周前,“祝南京陷落”“皇军大胜”的旗帜和标语已经早早地悬挂于东京各处。12月11日,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的大众,终于等不及走上了街头,提前庆祝战争的结果。街道上人山人海,连小学生也参加了游行。
人群中,包括日本人津田道夫。当时,他才上小学二年级,父母亲都是学校的老师,那时候一家人所有的话题都是当下的中日战局。孩子们唱着“紧握惩罚的枪和剑”,虽然这些歌词的意思大多孩子并非明白,但他们已经学着像军人一样度过每一天。夜晚,家长们带着孩子去看灯笼游行,队伍刻意造成的灯笼波涛持续到天亮,这场景津田道夫直到60年后还记忆犹新。
此后数日,全日本都沉浸在庆贺的气氛中。津田道夫回忆,此类的全民疯狂在15年战争期间他们也就经历了两次。一次是南京陷落,一次是占领新加坡。
同样的夜,南京经历的是血与火。
12月14日,驻德日本大使东乡茂德向美国大使说,南京陷落之前,他的国家已经杀死了50万中国平民。这是日本官员面对战争给中国带来的伤害数字最坦诚的一次,只不过这句话他是对美国人说的。美国大使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密电罗斯福,罗斯福没有表态,自此这个数字成为机密(直到去年美国国会解密那个时期的档案,数字才被公之于众)。
此前不久,美国国会刚刚通过《永久中立法》,美国国内经济开始衰退。
宋美龄也结束了美国的游说之行,她在电波里绝望地对美国人说,发生在中国的种种凄绝人世的境况,你们又哪里看得见呢?再会吧,诸君。
同是那一年,25岁的东史郎应召入伍,来到中国。离别故土,他的母亲送给他一把刻有文字的匕首,对儿子说,这是一次千金难买的出征,你高高兴兴地去吧!如果不幸被中国人抓住,你就剖腹自杀!我有三个儿子,死你一个没关系。
东史郎在日记中写道,母亲的话让我多么高兴。我觉得母亲特别伟大⋯⋯我在心中坚定地发誓——我要欣然赴死!
后来这个儿子终于明白了,他把自己母亲当初所说的每一句话,公开发表了出来。津田道夫长大后对自己的父亲充满羞愧,他更不能原谅自己去庆贺中国人的血与火,他写了一本书,名字叫《南京大屠杀和日本人的精神构造》。他说,日本的大众对那场战争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但是让津田道夫看不懂的是日本的大众在战后的行为。1945年,战争结束后,仅仅三天,日本内务省警保局长发出通知,诚征日本新女性去做美国军队的慰安妇。并且以国家的名义,把这种官方组织的性服务,称作战后国家的紧急设施的一部分。
而她们此后的命运,和南京大屠杀的真相一样,是日本历史上至今不愿提起的一页。
几年前,一个中国人试图走进日本的史料里,无意中发现了这段历史。
被强调和被遗忘的记忆
这个人叫萨苏,在中国是搞IT的。
几年前去日本工作,找了个日本的老婆。平时喜欢上上网,灌灌水,直至有一天这个电脑工程师被牵扯进了一场事关南京大屠杀的论战。
论战发生在网络上,时值2004年,在日本闹得声势很大,涉及面很广,引起论战的正是日本战后出生的一批年轻人,他们觉得中国人总抓住那段历史不放,就拿自己现有的知识和逻辑辩驳了一番。
当时,身处东瀛的留学生们都参与了论战。萨苏被一个朋友拉着也参加了。日本学生说,中国教科书里提供的南京大屠杀的一些照片,其中中国人很多穿的都是短袖,可南京沦陷的时候正值冬季,你们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事实上,战争发生后,留在南京的多是些贫民,破城之初,日本兵肆虐,根本衣不遮体。根据美国《时代》周刊当时有限的记录:那些年纪太小、太老、太穷、病得太重或是什么都不懂而没有离开南京的中国人,被大批屠杀。
萨苏让这些孩子们去找找身边的老兵,看看他们的回忆录,清清楚楚。日本学生反驳说,战争中士兵都是疯狂的,他们当时的记忆不走脑子,现在的回忆不靠谱。
萨苏质问,总不该否认南京城下的累累白骨吧。年轻人却说,中国多年内战,那些尸首是你们自己埋下的。
论战至此,萨苏觉得这么辩驳下去于事无补。于是,网络工程师打算就用日本的史料去写本书,告诉年轻人被隐瞒的真相。
起初,这个网络工程师以为日本的年轻人是因为看不到真实的史料,但当他走进日本的图书馆,看到的却恰恰相反,在日本的出版物中,关于这场悲惨事件的记录比比皆是。那些文字中,曾经的日军士兵用日本民族特有的细致把这场大屠杀描述得如在眼前再现,让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忍卒读。
可是在这些文字里,这个网络工程师看到的不是老兵出于忏悔的回忆,而更像是记忆里的狂欢。比如,1986年7月到1987年8月,在《朝日新闻》上刊载的持续一年的“战争”连载中,起先温故知新的初衷被丢弃,一些老兵手记的内容都是,比如多少中国姑娘受了他们的暴行,多少中国贫民横遭屠刀。他们平静地回顾出当时的任何细枝末节。对于那些看故事的日本年轻人,更是在那些特有的细节中找乐。
翻开日本国会图书馆的战败民意调查,其中来自街头的声音,大多这么记载:对英、美投降是无可奈何的,但对中国人低头是让人气愤的。
在战败之初,这差不多是日本人普遍的声音。昭和天皇的侍从在战败后的日记中这么写道,从早上起,美国的飞机就在盘旋、噪杂,但没有办法,B29实在是美丽的飞机。不太有恨的感觉,到处是优秀的科学力让人心旷神怡。
直到萨苏接触到战败后的日本为美国人提供军妓的那段历史,他终于明白这个民族对于战争的理解。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以麦克阿瑟将军为首的美军随即进驻。日本当时的社会调查表明,对美军占领的恐怖和担心中,最主要的是食粮不足,复员人员失业,以及占领军对妇女的凌辱,其中担忧妇女遭暴行凌辱的比例遥遥领先。产生这种想法,首先是日本民间长期受“如果战败,男人将全被阉割,女人将全被作为娼妓”宣传的影响;其次,战争中日军在亚洲各地的暴行,也成为日本民众对占领军想象的最重要参照。
针对这种恐慌,日本内阁紧急讨论对策,结论是参照日本在战争中建立的慰安女制度,为进驻美军提供“慰安”设施和性服务,来减少美军对日本平民女性的侵扰。预算需要五千万日元,这对战败的日本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而大藏省财税局长池田勇人对这笔钱批准的很快,他的看法是“用这笔钱换取日本女性的贞节和血统的延续,可说是十分划算了”。
在稻江世津子《占领军慰安所》一书中,她描述当时的情景,“自愿的不超过半数”“战争结束了,可是,依然可以用‘爱国’的名义驱使无辜的女子为‘进驻’的外国兵卖淫。”
后来,麦克阿瑟以“公然卖淫是对民主理想的背叛”为理由,要求日本政府关闭这些慰安所。日本政府随即下令遣散,共计五万五千名慰安女,自此流落街头。
直至60年之后,韩国的慰安妇把日本兵的战争罪行不断告到法庭,这些被日本人遗忘的官娼才开始向国家申请赔偿。
为了刻意忘记的历史
不幸走入那场屠杀的人,几乎都走不出心灵的阴影。美国传教士明妮·魏特琳,1937年南京难民眼里的华群小姐。经历那场浩劫4年之后,这个女人选择了自杀。60年后,张纯如又走了进那场屠杀,后来她也自杀了。
如今当萨苏走进那段历史,他至今都没有勇气去接触那场屠杀的细枝末节。作为逃避的另一种表现,活跃在日本极右翼和一些青少年,从1994年就称南京大屠杀为“虚构”的,并在网上与萨苏辩论。
这些年轻人认为“没有一个证人亲眼看到大屠杀的发生”,此外,他们还专门组织对中国报道的部分列入“南京大屠杀”标题下的历史照片一一进行检证,以证明其并非拍摄于南京大屠杀期间。而一些参加过大屠杀的日军老兵,随着生命即将终结,近年来逐渐打破沉默,开始提供真实的历史讲述,给日本社会极大的震动。2002年,松冈环采访的旧日军老兵回忆录《南京战》,收录了102名原日军官兵的证言,每一条证言都重现了当年南京发生的暴行。不过右翼也从没有停止过“虚构说”宣传。
而在萨苏接触的日本老兵里,当被问及那段历史时,多数都是一言不发地沉默。
有一次,萨苏坐在地铁上拿着一本日本战争时期的史料。旁边的一个老人看到,大声训斥他说,你们年轻人,不要看这些东西,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东西,而是日本当年所犯的错误。
对于那段历史让年轻人不要去看,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于是,他回去后准备写另一本书,描述他眼里的“菊与刀”。他想,告诉那些年轻人历史的真相不如告诉他们遗忘地活着有多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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