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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已经呈现流域湖库化的现状,被扎紧血脉的淮河脾气暴躁,并未能与人类和谐相处
记者/刘彦
“你能想象一个人的血管被密密麻麻扎住几十年之后的样子吗?你去淮河。它全身的血管被分成了5700截。”国家环保总局污染控制司工作人员王谦说。
王谦眼中,河流是有生命的。河流必须保持不断的径流流量,才算血脉畅通。但自1951年新中国开始大规模治理淮河以来,干流全长1000公里、支流580多条、流经豫、皖、苏、鲁四省的淮河,已经被5700多个大小闸坝所截断。在3500多个中小型水库和36座大型水库的血管拥堵之处,库容达270亿立方米,占到淮河的天然径流量600多亿立方米的近一半。
也就是说,一个人一半的血液被中途截留起来了。
但是,被扎紧血脉的淮河脾气暴躁,并未能像人类想象的那样,与人类和谐相处。
生病的淮河,病症集中表现为“水多”(洪涝灾害)和“水脏”(水体污染)。
历史上淮河流域曾经是“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的富庶美丽。现在的淮河正洪灾频发。一遇洪水,左支右绌。水退之后,必然又是一次水利工程建设的高峰,然后是下一次危机。
由中国环境规划院、北京大学环境学院与世界银行合作的《中国水污染防治政策创新研究》报告认为,中国正面临大规模水利开发建设和水资源调配管理的挑战,在全国出现了“江河湖库化、湖库富营养化”的水情。也就是说,当扎住了血管的淮河径流几乎消失之后,大大小小的水库也像巢湖、滇池和太湖那样,出现了富营养化的特征。
“淮河已经快接近有水皆污,有河皆枯的海河了。”国家环保总局环评司调研员牟广丰说。
反复被淹的宋滩村
“再也不用每隔一年淹一次了,搬了。”8月10日,淮河沿岸的蚌埠市禹会区长青乡宋滩村村民刘照霞,站在臭味熏人的家门口,指着丰元集团污水处理厂对面的楼房对本刊说。她家的门楣处,明显有一道潮湿的水印儿。那是一个月前洪水肆虐后的身影。
刘照霞家所在宋滩村,连着“千里淮河第一港”的安徽省蚌埠新港。一个月前的7月13日,淮河支新港段出现大面积漫堤,宋滩村被洪水淹没,840户人家大多被困,最深水位达3米多,屋顶爬满被困村民。
由于新港码头的帮助,宋滩村今年将要搬迁进楼房新居,但另一个缠绕的鬼影并未消失——刘照霞家对面的村中,仍有一大汪洪水过后的余滩,黑臭逼人。
“一来洪水,不知道哪家企业又偷排污水了。”刘照霞对此了然于心、熟视无睹。
宋滩村身在蚌埠市的市区之内,背靠新港,村前就是蚌埠市柠檬酸生产企业、拥有上市公司丰原生化的丰元集团。宋滩村新盖的楼房,正对着这个企业的污水处理厂。
丰元集团的污水处理厂处理过后的水进入淮河支流席家沟中。席家沟有防闸,可是,一旦洪水期来临,防闸根本不起作用。
水库中的水平时舍不得向淮河中释放,往往洪峰时超过淮河主道,来不及排泄只好开闸放水,“全是带臭味的水”,当地人说。
常年闻着刺鼻味道,加上每次洪水过后的臭不堪闻,使得刘照霞觉得,迁到一个污水处理厂对面,也并不是那么不可以忍受。
在巢湖市,由于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项目与巢湖娃哈哈的污水处理厂正对,此公司负责人不依不饶,直至主管副市长出面调停,将巢湖娃哈哈的污水处理厂罩上盖子。
宋滩村是淮河流域原来很多湖泊和沼泽地成为了蓄洪区、行洪区、泄洪区的一个例子。上世纪50年代,淮河中游的湿地和湖泊面积有3000多平方公里,现在减少到不到1000多平方公里。修了大堤,把边上的湖泊和湿地进行了开垦,种上了庄稼,成为了分洪区。
淮河流域水资源匮乏。“以蓄为主,重蓄轻排”成了分洪区的现实选择。被缚住血管的淮河由于流域生态改变,对自然水环境造成了严重破坏。地表积水过多是涝灾,地下积水过多生渍灾,地下水位过高则成了碱灾,这些灾害使大量耕地退化。同时,过于密集的水库,不断造成淮河断流,致使全流域生态恶化。
淮河近年来每每发出咆哮,一到发水时,这些地区就要为洪水反复做出牺牲。
“淮河已死”
60岁的蚌埠市龙子湖区仇岗村村民张功利,对于死亡的味道一点都不陌生。3年来,他亲眼见到了无数身边的死亡:其中,既有他熟悉的53名村民,包括跟他一起游玩、长大、娶妻的小学同伴的突然离去;也包括邻居王宗荒家2亩鱼塘的鱼和村办小学仇岗小学的树木。 2006年,王宗荒家的鱼塘因为流进了村中九采罗化工厂的一点废渣,全部鱼浮尸塘面;2006年7月2日,化工污水侵蚀仇岗小学,污水过后,校园内的树木相继死亡。
张功利所在的村,有九采罗、海川等3家化工企业和一家历史悠久的农药厂。每逢雨季,从排污沟鲍家沟中溢出的污水四处流散,污水过境之处,蔬菜死亡,鸡狗灭绝。一口机井打下去,“半碗是水,半碗是药。”张功利说。故此,淮河沿岸世代饮淮河水的仇岗村,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开始引用蚌埠市的自来水,杜绝了自打井。
今年7月初,国家环保总局将蚌埠市列为流域限批城市,仇岗村的几家企业也在停产整顿之列。然而,张功利和村民发现,这些“有背景的”企业有可能再次逃过一劫,过后会重新生产。为了自身的生命健康,张功利和村中1801个村民一起,给蚌埠市市长写了一封信,并加盖了1801人的手印,集体要求坚决关停这些污染企业。
“只有66个人没按手印,其中包括村长。”张功利说。就在他们酝酿递交给市长的信之时,村中企业的老板派人与张功利谈判,希望可以弥补村民的健康损失。
张功利没有答应。接着,砖头和子弹便来到张功利的小院中。
8月10日下午,蚌埠市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凉爽。但当记者来到鲍家沟的水利干渠时,仍然看到一汪如酱油的黑色河水,空气仍然刺鼻难闻。“这是常年沉积下来的废渣造成的,足有2米厚吧。”在鲍家沟打工的浙江宁波人柴仲坤说。
鲍家沟不是一条自然河流,是一条10多公里长的水利沟渠。抗旱时候,从淮河里抽水到鲍家沟为两岸田地灌溉;防汛时用于排涝,直接排入淮河。
鲍家沟只是通向淮河的一条典型的排污渠,大量淮河沿岸的排污,使得淮河严重被污染。曾任新华社记者的朱幼棣,90年代就报道过淮河流域的治污,如今,12年过去,淮河污染情况并不见起色。在朱幼棣眼中,淮河径流长期缺水加上污染严重,无异于宣判了淮河的死亡。
污染团难题
湖库化的另一个直接后果,是污染之后的湖库,在每次洪水来临之际大量泻往下游,形成对下游污染更严重的污染团。
由于淮河干流的水被支流中的水库所截,各个闸坝而成的水库,最后大多成了各地的污水池。在大雨即将来临之际,各地的闸坝都通过调节提前释放出一点水流,希望减轻洪水下泻时带给下游的污染压力。
但人工调节往往不能适应自然界的突然变化。2004年7月中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降临淮河,淮河上游的沙颍河、涡河等支流相继开闸放水,滔滔黑水,浊浪翻滚,在淮河干流形成了155公里的黑色污染团。污染团中的污染物总量达38亿吨,使河水中的主要污染物指标在平时的基础上增加了7倍。污水团所到之处,一切生物遇毒皆亡。污水汇入洪泽湖,当地鱼鳖虾蟹悉数毙命,直接经济损失达31亿元。
“主要原因是各地太看重库区内的水量,平时没有放出一部分水到淮河径流中。”朱幼棣说。由水利部们掌控的水库水,首先通过城建部门卖给当地所在城市的污水处理厂,各个污水处理厂又依靠污水处理费营利。如果淮河全流域开闸保持一定的径流量,则会使这条产业链利润受损。
王新庄污水处理厂就是一例。坐落于郑州市东南的王新庄污水处理厂,主要处理郑州市东南部城区和新区的城市污水,处理后的污水排入淮河上游的二级支流贾鲁河,在河南省周口市汇入淮河的一级支流沙颍河。该厂是2005年之前淮河流域建成的最大的污水处理厂。
2001年该厂开始运行,2003年实现年处理污水1.1亿吨。然而,由于贾鲁河上游来水被截留,基本没有天然径流,实际上成为郑州市区的污水沟;贾鲁河和沙颖河沿岸的城市河工业污水又大多没有处理,虽然污水在王新庄处理厂经过二级处理达标排放,贾鲁河还未出郑州段就又回到劣Ⅴ类水。
“主要是国家配套资金不能承担起污水处理厂和配套管网的费用。” 淮河水利委员会水资源保护局副局长程绪水介绍,在淮河流域建设一个10万吨的污水处理厂,国家给予的配套资金是1亿元,但是地方配套资金往往不到位。另外,即便建起了污水处理厂,将污水从住户和企业输入污水处理厂的管网建设,更需要2〜3倍于建厂的资金。受制于这部分资金,淮河流域建成的163座污水处理厂,实际处理能力仅达一半。
这说明,若没有水利部门的配合,以及全流域的同步治理,单靠几个污水治理工程是难以实现流域水污染控制目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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