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没有读过美国作家斯坦贝克的著名小说《愤怒的葡萄》,但她至今记得在大萧条期间,在罗斯福政府农工部门工作的大姐向她谈到的南方葡萄园工人,“他们按季度流动到全国,葡萄熟了摘葡萄,苹果熟了摘苹果,工资非常低。好多人连房子都没有,唯一的财产就是借钱买的破汽车。”
在阳早和寒春所在的家庭,几乎每个周末的家庭聚会都是在围绕罗斯福新政、传统资本主义制度和工会运动这样的激辩中度过的。
“不是说我们家热衷于谈政治,而是,那就是一个政治的时代。”阳和平这样解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西方爆发的共产主义思潮,“当你知道,经济大萧条和‘二战’对西方世界的精神冲击有多大,你才能明白,共产主义的吸引力有多大。”
“是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日本,不是原子弹。”寒春这样形容《西行漫记》对她的影响。正是出于对“小米加步枪”力量的好奇,1948年,她决定追随韩丁和阳早来中国。
80年代初,寒春问王震:“为什么现在不能用你南泥湾的精神搞建设呢?”
“你这一生最难忘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在陕北的时候。”
“为什么?”
“在陕北,每个人都是一样(平等)的。上级可以批评下级,下级也可以批评上级。”
当《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与阳和平谈起与寒春的这段对话时,阳和平深以为然。他认为,某种意义上,母亲毕生都没有走出陕北时代——虽然她和父亲在陕北的革命工作,仅仅是在农场饲养奶牛。
知识分子出身的寒春与“美国佃农”阳早,是在一个窑洞里举行的婚礼。在生命的黄昏回忆这段婚姻,她认为两人是“因为革命而走到了一起。如果在美国,我们根本不可能结婚”。
这位享受副部级待遇的老革命对物质生活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敏感,她把到城里住大房子视为“很艰苦的事”,多次拒绝农机实验站领导为她装修小平房的好意。实验站卫生所所长孟庆莲,给寒春看病后与她在外吃午饭,发现她实行“AA制”。寒春看见孟的盘子里还有没吃完的食物,坚决坐着不走,直到孟勉强将食物吃完。
孟抱怨说,“她有十几种病,却不肯住院,不舒服了都是我给处理一下。实在不行了,得跟她讲条件,住几天就出来。‘医院里一住就是几万块钱,太浪费。我在你这儿,几百、上千块钱就解决了。’”
一位与寒春交往多年的记者回忆:80年代初,一次与王震吃饭,坐在王震身旁的寒春问王:“为什么现在不能用你南泥湾的精神搞建设呢?”
阳和平记得自己还在小学时,父亲就用浅显的例子告诉他剥削的道理。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到了中学,我已经能跟他做一些争辩了。”
寒春拿起好友、美国老乡汤反帝编辑的一本“文革”画册。她一页一页翻看着,嘴角带着笑意
除了美国专业养牛杂志,寒春的书架被《毛泽东选集》《陈永贵传》《中流》(杂志)《南街村报》《延安画册》占据。当然,还有哥哥韩丁那本被费正清、李约瑟、黄仁宇等史学家高度评价的著作《翻身》。
中文并不灵光的她,几年前仍逐字逐句地读完吴冷西回忆中苏关系的著作《十年论战》,并尝试着手译成英文,但没有成功——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寒春拿起好友、美国老乡汤反帝编辑的一本“文革”画册,画册里的工农精神抖擞,充满着国家主人翁的自信。她一页一页翻看着,嘴角带着笑意。时间回到1966年。是年4月,她和阳早奉调从西安草滩农场来到北京,住进新侨饭店。这对于他们而言,反而是一段艰苦的日子。
“回到北京,他们发现自己作为‘外国专家’,被事实上软禁了。”阳和平回忆说,那时弟弟建平生病,被医生要求去外国人专门看病的医院;还在上小学的小妹及平,则在同学、老师的隐性歧视中,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她躺在寒春怀里,无端地咒骂,朝母亲吐唾沫。
既伤心又愤怒的寒春,联合丈夫阳早、韩丁的前妻史克和好友汤反帝,联名写了一张大字报,要求“取消特殊化”,“允许并鼓励我们参加三大革命运动。”这个呼声得到毛泽东的批示:“不许两样。”
事实上,这个热衷于反帝反修的家庭,高涨的革命热情仅仅用来进行关于政治和哲学的家庭辩论。阳和平无限怀念那段与父母辩论“量变与质变”“必然与偶然”的日子,非要找个话题辩一辩才舒服,“那种感觉不好形容”。这个习惯在他1974年去美国后仍然保留了下来,他却无奈地发现,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同事对此压根没有兴趣。
阳和平三兄妹在70年代先后去了美国。对此,寒春的解释是,孩子们受不了被当作外国人对待。但阳和平把赴美的动力归因为“好奇”,“想看看资本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
当“资本主义的经历和社会主义的经历一样长”后,选择了留在美国的阳建平把自己称为“父母的右派朋友”。阳及平则与丈夫定居法国。只有阳和平去年从美国回到中国定居,现在一所高校教书。
某种意义上,阳和平成了母亲思想的继承者。他在美国做了15年工人,之后拿了一个“资产阶级主流经济学”的博士学位。在读了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的著作《社会主义向何处去》后,他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毛主席”。他认为“资本主义在微观有效益,宏观没效益”。
“如果从个人利益出发,计划经济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斯蒂格利茨分析得很精辟了”,他由此认为,“社会主义经济不能依靠物质奖励,而要靠工人阶级的觉悟,因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人的思想、主观能动性,这是个意识形态问题。”
这与寒春在经济领域的主张不谋而合。青年时代的她在上级安排下,曾在西安草滩农场主持过计件制的分配方式。这位前物理学家用微积分知识,设计出一套精细的分配方案,试图代替原来的平均分配。但她很快发现,一旦个人利益的幽灵出现,工人们开始产生偷懒和投机心态,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
“或许是感到了孤独吧, 那天她哭得很伤心。”
农机站的牛场,是寒春尽力捍卫的最后的精神王国。
她认为,“没有保障的人,是没有解放的人。”她说服领导给这里所有的工人都上了保险。她甚至给为自己家服务过的老保姆发放自制的退休证,每个月用自己的工资给她们发退休金。当开发商觊觎牛场的土地,她甚至趁春节团拜的机会,给中央领导递纸条来保全牛场。
寒春这辈子只穿过一次高跟鞋。大学毕业时,她从外面进入一个很长的走廊。她突然脱下鞋子,扔进走廊最深处。“太坏,这些东西。”
晚年的寒春,让阳和平印象很深的一个场景,发生在差不多10年前。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美国电影《上班女郎》,电影里出现男女做爱的镜头,其他人都感到很正常,她却很生气。让她愤怒的是,荧幕上的女性被对象化了,成为被男性观众消费的肉体。
“或许是感到了孤独吧,那天她哭得很伤心。” (张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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