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是美国参与首批原子弹研究和制造的少数女科学家之一。1948年来到中国,60年来,作为农业专家,她几乎一直都是在与奶牛打交道中。不过,这位见证过整个新中国政治寒暑的老人,却从来没有加入中国国籍。因为吸引她的是“中国革命”,而非“中国”
“1948年来的,60年了。”
在位于北京市昌平农机实验站的平房里,87岁的寒春计算着她在中国的日子。
暖风从空调里吹出来,缓和了北京深秋的凉意。“她可怕冷了。”保姆老欧推门进屋,看见一身棉装的她仍抱着取暖器缩成一团,顿时乐了。
在贴身照顾她的老欧眼里,一直爱好滑雪、爬山的寒春,现在的乐趣只剩下与老友相聚在常去的那家俄罗斯餐厅,在苏联民歌声中聊着过去在陕北的往事。她也乐于接待络绎不绝前来拜访的“进步学生”,为他们讲述革命家史。
直到去年,她才勉强同意简单装修一下简陋的平房。那张出现在多部纪录片里用砖块垒成的写字台,在被使用了25年后终于退役。2002年,发现这里“所有的家具至少有30年历史”的凤凰卫视主持人陈鲁豫,小心翼翼地问寒春为什么不换一张桌子,后者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那个桌子很好的。”
即便在那时,这位享受副部级待遇的奶牛饲养专家、被老友魏巍称为“白求恩式的国际主义战士”的美国人,还在强迫自己学习操作新的电脑软件。
那时她已经开始“知道自己反对什么,但不知道自己爱什么”
“USA110021102000”。
2004年,寒春从北京市公安局领到中国第一张《外国人永久居留证》,她的ID印在了极具纪念意义的首张中国“绿卡”上。
这位见证过整个新中国政治寒暑的老人,认识包括从周恩来到温家宝在内的多位国家领导人,却从来没有加入中国国籍的打算。“没这个必要,”她的儿子阳和平强调,吸引母亲的是中国革命,而非中国。
在1980年撰写的文章《幸福何在?——与青年们谈心》中,寒春谈到她理解的“中国革命”:站在人民之中,与大家一起改造整个社会,用双手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美好而富有的新国家。
至少在来中国之前,这还没有成为她的认识。寒春,英文名Joan Hinton,1921年10月20日出生,美国芝加哥人,曾是一名核物理学家,是美国陆军部研究核武器的“曼哈顿计划”中少数的女科学家之一,在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武器试验室做费米的助手。1946年,在给已经身在延安的男友阳早写信时,她还在大谈“黑洞”理论,而对时任英国首相丘吉尔同年发表的“铁幕演说”也不大感冒。阳早,英文名Erwin Engst,1919年出生,美国纽约人,康奈尔大学农牧专业毕业。1946年受斯诺《西行漫记》的影响,来到中国延安。
“好大一个太阳,特别刺眼,好家伙,那个威力⋯⋯”寒春这样形容她看到的,自己参与研制的世界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场景。这时的寒春认为“只有从事这种纯科学研究的人才是最高尚的人”,而“对于社会上的生产实践,觉得没意思,太俗”。
但她惊讶地发现,不到一个月后,科学家们的研究成果被投向日本的广岛、长崎,造成10多万平民的死亡。在会议室里看原子弹在日本爆炸的实况电影,当那黑色的蘑菇云翻滚着上升时,她身后的一个科学家轻轻地说,“那是日本人的骨头和肉。”
阳和平开玩笑地说母亲“是被原子弹炸醒的”。深感自责的寒春事后曾与同事来到纽约,成功游说政府制定法律,将核能由军用改为民用,但她很快意识到军队才是具有可怕力量的社会“黑洞”:她们的科研经费全部由军队提供,研究成果最终也被军队拿走。
那时她已经开始“知道自己反对什么,但不知道自己爱什么”。——直到她偶然看到斯诺的《西行漫记》,这本描写中共军队“神话”的书,在1938年由兰登书屋在美国出版后,仅仅3个星期就销售了12000本,平均每天600本。
现在,她俨然扮演着农机院农机试验站牛场里300多头奶牛的立法者的角色
也许童年时代的一个场景预兆了寒春的未来。
小学二年级时,寒春的母亲兼班主任、一位信奉杜威主义的教育家,让孩子们干一件“大事”: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用木头房子建设一个社区。每个孩子可以按自己设计的式样,钉制一个木头小屋。母亲还弄来一只羊,让她们自己喂养、剪毛,再把毛捻成线织地毯;自己钉桌椅、装电灯,连吃饭的碗也要自己从和泥开始烧制。
在学期结束时,一个小小的新村出现在学校的操场上,那里有“商业区”“居民区”和“郊区”。寒春建造的小房子在“郊区”,是一个美国农民家庭的式样,可以养羊。新村建好那天,7岁的她抱着小羊在自己的小屋里住了一夜。
这个过程被摄像机记录下来,成为她至今还经常反刍的回忆。
而现在,她俨然扮演着农机院农机试验站牛场里300多头奶牛的立法者的角色。她清楚这里每头牛的家世谱系。通过一堆密密麻麻的数据,她掌控着奶牛的饮食和交配时段、次数,乃至受孕时间,为找到任何改善产奶质量的方法而乐此不疲。
她近60年努力得来的成果,显然让她感到骄傲。当在电视里看到美国宣布,已经研制出世界最先进的养牛器械齿轮泵时,寒春从电视跟前站起来,“你们那是老黄历了,我们早就应用于市场啦。”那种兴奋的神情,与1945年的她和参加“曼哈顿计划”的同事一道,抢在德国人之前研制出第一颗原子弹并无二致。
“这里的牛妈妈是革命的,牛爸爸是帝国主义的。”寒春这样给奶牛们划分“出身”。她的意思是,母牛的血缘谱系是延安时代延续下来的,让母牛受孕的公牛精液则是她和现已去世的丈夫阳早后来从美国引进的。
帝国主义,依然被她归结为当代战争威胁的根本原因。她认为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布什“坏得不能再坏了”。她已经去世的哥哥、曾写出反映中国一个普通村庄土地改革的著作《翻身》的著名左翼人士韩丁,同样是“反帝积极分子”。在他生命的暮年,还曾在西雅图世贸组织会议的场外,与5万示威者一起抗议霸权。
“世贸组织是被美国操纵的,那是个陷阱,中国一定要警惕,不然会发生十分糟糕的后果。”阳早曾如此谈到他对中国“入世”的看法,“美国有一篇报道,说克林顿游说国会时讲:‘我们与中国签订协议,好比我的桌子上放着两张纸,我们给中国的那张纸是一张白纸,而另一张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中国给美国的!’”
在“美帝国主义”的著名反对者中,寒春不大赞同被上世纪60年代西方“革命青年”崇拜的切·格瓦拉,因为他“脱离群众”;她更喜欢率领委内瑞拉人民跟布什斗的查韦斯。在刚刚结束的美国总统大选上,寒春把选票投给奥巴马。虽然能够从BBC等电视台了解美国的情况,“但她对奥巴马并不怎么了解,主要是为了反对共和党政府。”她的长子阳和平解释说。
正是出于对“小米加步枪”力量的好奇,1948年,她决定追随韩丁和阳早来中国
寒春政治观点的起点已经成了一个谜。在《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的再三追问下,她还是抱歉地表示,记不清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看到《西行漫记》的。可能的渠道有两个:身为美共党员、热衷于工会运动的大姐;或是1945年就在重庆谈判上见到毛泽东、并于两年后在山西张庄投身土改运动的二哥韩丁。
在经济大萧条期间曾亲历奶农倒奶的韩丁,受到大姐的影响,曾试着组织农会、成立价格联盟,以抵制收购牛奶的大公司压低奶价,但没有结果。1945年在重庆,毛泽东跟韩丁开玩笑地说起他们是组织农会的同行,韩丁尴尬地回答道,“一个也没组成。”
而他的大学宿舍舍友、被儿子阳和平称为“美国佃农”的阳早,则与租种其地的亲生哥哥发生了龃龉。他痛感资本对于亲情的腐蚀,而对财产私有观念产生了质疑。这个热衷于辩论政治思想的家庭,同样有几位女性成员是美共成员,她们给了阳早最初的思想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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