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的话剧《白鹿原》,一定要使用方言才能凸显出关中地区的特色么?
★ 本刊记者/应妮
“我已经下了那个原了。林兆华导演却上了原。”——陈忠实。
小说改戏,剧本之难
2003年,因为没有现成有分量的剧本,长篇巨著《白鹿原》成为林兆华的重点筹划方向。在和作者的交流中,林兆华让陈忠实对其“产生最踏实的信赖”,双方于当年签订一份合同:林兆华承诺三年内将小说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否则陈忠实可以将该小说的改编权交给其他剧团。
按照这个合同,戏剧《白鹿原》应于2005年呈现在舞台上。
紧接着遇到了非典,之后是剧本改编问题,等等,话剧《白鹿原》这些年的排演经历一波三折。
“把《白鹿原》从长篇小说改到两到三个小时的话剧,太难了。”林兆华曾感叹。在连续找了好几位作者改编剧本都不太满意后,他最终确定由总政话剧团团长孟冰来改这个剧本。孟长期从事农村题材的创作,1984年,还曾和林导合作过关于河北农村的话剧《红白喜事》,在语言、塑造人物的能力上很突出。
改编这样一本厚重的小说,能把主要人物、矛盾冲突和小说的精神气质反映出来就很不错了,两人最终给整个剧本定下一个基调:不谈超越原著。而把阅读方式的语言,转换为以表演语言的方式来传情达意,创造出一种情境。
在经历近十个月的细密酝酿之后,2004年“十一”的七天假期,时长三个小时的剧本初稿一气呵成。由于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孟冰在完成剧本的第二天就住进医院,“当时心脏间歇,1分钟才跳16次”,孟冰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2005年5月,二次修改稿完成,至此戏剧《白鹿原》的大致框架搭建起来。
有戏无人,演员之困
“我反复想了好长时间”,林兆华说,“我不满足把《白鹿原》只做成一个真实自然反映农村人的戏,希望再飞越一步,能带有点史诗性的味道。”他想到用音乐来串连全剧,于是提出以秦腔或老腔作为舞台上的贯穿符号。
在排除了找作曲家重新创作的可能性后,林兆华听到了让他震撼不已的老腔和秦腔,随即当机立断以此来做全剧的线索。
而真正的困难来自演员。没有人,这成了最让林兆华头疼的事情。
白鹿两家的恩怨、年轻一代的纠葛,都需要有功力的演员来表现。“我总不能把有的人从电视剧上拉下来吧。”林兆华自嘲。另一方面,也因为北京人艺同时在排好几部戏,自己的演员不够用。
主角之一“白嘉轩”的人选,从一开始就便锁定了濮存昕,另一个主角“鹿子霖”的演员却一再换人,从最早的何冰或梁冠华,到后来的魏积安,直到最后的郭达。
最终,这部戏呈现在舞台上的时候,主要角色里近一半都是来自总政话剧团的“特邀演员”。
2005年下半年,又碰到《茶馆》复排,历时半年,该戏由林兆华执导,集中了濮存昕、梁冠华、杨立新、何冰、宋丹丹等北京人艺的一批大腕儿,使得原定2006年春节《白鹿原》的演出日期再次延后。
幸运的是,原作者陈忠实给了林兆华足够的宽容,“他在签合同的时候,完全不讲任何条件和报酬,在对剧本满意之后,他对戏剧的一再延宕也不介意。”林兆华说。
原汁原味,方言之坎
《白鹿原》真正紧锣密鼓的排练是在今年2月中旬之后。
由于林兆华执意要求用陕西方言来表演,语言关成为所有演员首先面临的问题。
“这是一部表现陕西关中汉子气质的戏剧,如果一开口就是京腔儿,感觉是不对的。”即使一直遭到质疑,林兆华始终坚持己见,他以为陈忠实原作文本中充满了渭河平原乡间特有的表达,尤以人物对白为甚,若离了当地方言,那份生动与鲜活便不复存在。
导演的执着,让所有演员犯难,尤以濮存昕为甚。
所有演员中,濮存昕的台词量最大,“白嘉轩”这个角色从头到尾一直在舞台上;和他演对手的郭达,本就是陕西人,不用过语言关,可直接揣摩人物性格和塑造。
刚开始,濮存昕根本张不了嘴,“完全没有那个语感啊”。他一遍遍地听陕西当地人用方言念诵剧本的磁带,后来再请郭达把剧本念一遍录制下来,他一边背台词一边背发音,从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到后来成句成句的念,到后来大段大段台词的诵。
按照郭达的说法,陕西话比普通话多出一个音调,即普通话的一声之后再降下去半个调儿。如“鹿”的发音就近似“噜—呜”两个音节,所以濮存昕的剧本上标满了类似的来声、去声、平声、降声,或者用相对的普通话发音的字来代替方言里的发音,整个剧本如同一个五线谱。
濮存昕说,“我确实一度想过放弃。但是退肯定不行,无论跟剧院还是对陈忠实的承诺都不允许,这是一个庞大的项目,已经投入和准备了很长时间,我必须咬牙前进。坦率地说,这对我是一次挑战。”
不过,他也认为方言是让演员进入角色的绝好介质。“当开始说陕西方言的时候,它会把我身上那些跟戏无关的气质、内容挤压出去,留下我跟这个角色最紧密联系的想象,比较容易入戏。”
而在“白嘉轩”这个角色的塑造上,濮存昕透露他实际上是以陈忠实为模特来感受的。“他的眼睛有穿透力,能看到你的内心。”
对目前的表演,濮存昕远远没有满意。“我追求轻松的状态,就像郭达说陕西话那样从容;而实际上,现在的前1/3场,我经常还在想可以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表达呢,有些游移;每每到后半场的时候,就非常享受这样的表演过程了,这时就算台词说错了我都能给找补回来。”
“特邀”演员,人艺之变
与濮存昕相比,宋丹丹有着小品演员对方言的敏感,陕西话学得比较轻松——尽管在舞台上偶尔也会露一丁点东北腔出来。她与生俱来的喜剧天分成为整个剧组的“开心果”——不论她不以为意地跟导演据理力争,还是时不时对后生演员的表演指手画脚做指导,以至一度曾让郭达误以为她是“执行导演”,她在场上的走神和说岔了的陕西话,也都成了剧组里的笑料。
她扮演的“田小娥”,出场说的第一句话就成了剧组里的经典笑料,“回大人的话,不是飞蛾扑火的蛾,是嫦娥的娥。嫦娥奔月。”记者几番去后台采访,都能听到剧组人员拿这个打趣她;而在舞台上,每每宋丹丹出场说出这几句台词,观众席里也是一片笑声。
郭达进入《白鹿原》剧组时,他用“诚惶诚恐”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事实上,郭达有15年的话剧表演经验,他也正是从西安话剧院调到现在的总政话剧团,“以前演的那些话剧都是说教味道太浓的,结果把自己给演伤了,再也不想演话剧了,后来才开始从事小品。”
这次扮演“鹿子霖”是郭达主动请缨。给他的角色本来是“朱先生”,原定扮演“鹿子霖”的魏积安因工作分不开身,郭达随即向导演自荐并获得首肯。
除了自己是陕西人,对剧本中的人、物、事都有着水乳般的亲密感之外,郭达这次非常有创作激情。“人艺的排练跟我们不太一样,每天下午2点到6点半排戏,除了中间休息个10分钟,这四个半小时是连贯着一口气排下来的。一开始有点儿不习惯,后来找着感觉了,我每天都盼着2点快来。”用孟冰的话来说,“郭达这次把浑身本事都使出来了。”
尽管不用过语言关,郭达却认为自己的压力比濮存昕他们还要大。“他们如果没演好,观众还会说是因为方言说得不地道;我要是演不好,就真的是没有演好啊!”
舞台上的黄土坡、家乡来的艺人、听着周遭的陕西话和秦腔、老腔,“我开着车在路上,会莫名其妙地热泪盈眶,让我想起那里的黄土地,想起生我养我的乡土。”郭达动容地说,或许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认可和爆发,让观众认为他在戏中的表演甚至超过了濮存昕。
当方言的问题被演员逾越之后,却成为观众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儿。“说方言是对演员的考验,听方言则是对观众的考验。”一名观众抱怨道。有近1/3观众表示,因为听不太懂方言,而影响他们对戏的理解和接受。绝大部分观众则表示,即使大概能听懂,但也牺牲了一些台词和表演的细节:因为太专注于听演员说什么,以致忽略了演员在做什么。
林兆华表示,正是基于对观众接受程度的考虑,才会有之前是否说方言的争议。但在他看来,用方言来表演是这出戏必备的基本要素,“即使现在回头来看,我仍然认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不过,林兆华不认为这种尝试代表了北京人艺将来可能的发展方向,“仅仅是由于这出戏的需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