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太阳的时候,我就到那边的树荫里看书,”今年7月,来自河北沧州的农村女孩苗玲(化名)毅然辞了工作,只身来到北京,复习报考北京大学电影学研究生。
笔者见到她时,她正坐在清华大学的荷塘旁边,膝上放着一本一寸厚的打印资料。整个暑期,她都只能露天或在宿舍看书,因为从7月12日起,清华大学的自习室就不对外校学生开放了。
“我家里人只知道我来了北京,他们以为我在这边工作,”苗玲没有告诉父母考研这件事,她怕父母担心,“农村人都觉得有了一份工作就不错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最好。”她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母亲不识字,她来这边的花费都是以前工作时攒下的钱。
为了听课方便,她和另外三个人在清华大学南门外的紫荆公寓合租了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房子。“在北大那边也找过房子,但是比这边贵,这边每个月房租300元,包水电费,是我看过的最便宜的房子”。
据该公寓的管理员介绍,这栋公寓里住的都是学生,多数是准备考研的学生。
随着2008年研究生入学考试的临近,像苗玲这样的一大批外地青年聚集名校周围,开始了新一轮拼搏。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一名副教授回忆说,外地青年来京专职考研的情况10年前就有了,但远没有今天这么普遍。
专职考研的这群青年,往往有着强烈和明确的考研动机,他们大多是因为对自身某种条件不满,而极力想通过考研来改变现状。
有一部分是对第一学历不满,他们主要是中专生、大专生、二三流院校的本科毕业生,也有一部分是北京或外地名校本科毕业的不就业族。
在北京高校的周边,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北漂考研专业户”,尽管他们来自大江南北,经历、学历不尽相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梦想——成为名校研究生。
“半年里,我搬了四次家”
夏天,清华大学。夜里11时,闷热得叫人烦躁,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霎时间大雨如注。“清华二校门”前面的“照澜院”转眼水流遍地,很快便漫过了行人的脚踝。大雨纵情地洗礼着这座世界知名学府中仅存的一片平房区,拍打着院落中错综密布的低矮屋顶。
赵帅就住在这片平房区的一间,四壁木板,没有窗户,屋外声音清晰可闻。在这个不到5平方米的地方,他正坐在床上伏案,整理着考研英语的资料。屋外的雨声并没有惊动他,但沿电灯线流下的水滴却落在了他眼前的书上。
屋子漏雨了!
赵帅这才从字母的世界中清醒过来,他赶忙合上书,清理桌子,从门后拿过脸盆接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回头又发现还有雨水顺着床头的木板墙流下,床已经湿了一片。“赵帅,你屋里漏雨了没?”原来,院子里其他租户的房子也都漏了雨,不得不用铁锨向屋外排水。
这是外地考研学生赵帅去年夏天备考研究生时的一幕。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赵帅住了3年,报考清华大学法律硕士3次。
赵帅2004年7月从郑州纺织工学院计算机专业毕业并取得了学士学位。憧憬清华5年之久的他刚搬出学校的宿舍,便来到了北京,开始了他的考研之路。
“我就是喜欢清华!喜欢这个学校的气氛,我佩服的好多大人物都是从这个学校走出来的,我向往他们在这里的校园生活,要不是高中毕业时我自己说了不算,我一定去复读,现在我决定考研,六成的原因就是我想上清华。”
在赵帅三次的考研成绩中,一次全科过线却总分不够,另外两次都是因为英语只差一分,如果申请调剂,他现在研究生将毕业了。尽管每次亲戚朋友都苦口婆心地劝他,可他却从没认真地做这个打算。赵帅说,那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在清华,读什么都没有意思。“3年来我之所以住在清华院里这个像贫民窟一样的地方就是因为能感受这里的氛围。”
“上清华”的信念支撑着这个小伙子在这个木板平房里住了3年,考了三次研究生。“别看不上这个地方,我是折腾了很多次才‘定居’在这的,刚来的半年里,我搬了四次家。”
背井离乡,初来京城,北漂专职考研的人需要面对的事情远不止“学习”一件,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房子。2004年,赵帅毕业来北京时,投奔一个也刚来北京工作的大学好友,刚开始住在清华门外水磨西街的一间平房里,朋友感觉条件太差,半个月后便带着赵帅在清河找了一处楼房,“那是我来北京住的唯一一次楼房。”赵帅回忆说,可由于开始时两人没有和房东讲清楚租金,两个月后,他们又搬了出来,在清华西门外找了一间平房。
“同住了几个月,搬了几次家,我们两个人都开始觉得对方有些别扭,再加上我考研他工作,步调不一样,我们矛盾越来越大,说话都有些少了。”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后,赵帅有一天晚自习回来忽然发现屋里一片狼藉——当年的同窗好友,竟然不辞而别。就这样,赵帅又搬出了两个人才能负担的住处,另外找了一间小一些便宜一点的屋子。这时候,冬天和考试都临近了。
“后来就越住越冷了,房东在院子里烧土暖气,只舍得烧一点,屋子还没暖和呢,他那边就停了,房子还四面透风,我每天睡觉得把自己的被子用装垃圾的那种黑塑料袋套上,再钻进去,这样才能暖和点。”
为了能安心考研,赵帅在这里坚持了不久就“逃”走了,“当时离考研只有一个月了,那样下去我非病了不可,我就狠了狠心,搬到了一处月租金400元的暖和地方。”回忆这些,现在的赵帅已显得十分平静。
像赵帅这样的住房条件在他们中间确实比比皆是。在笔者走访的考研人中,人均住房面积不到两平方米,往往是一间老旧的居民楼,每个屋子都被摆满上下铺,很多屋子在闷热的夏天没有空调,10平方米的地方七八个人只能靠一台风扇降暑。然而,就是这样一处只能平身休息的空间,大约每月要花去他们250元~450元不等的“考研经费”,几乎是他们考研预算的一半。
“来这里三个月了,我还没吃过大米饭呢”
今年毕业之际,黑龙江某大学的王梅(化名)做了一个让家长和老师瞠目结舌的决定,在拿到了本校的保研资格后,她断然回绝,到北京考研。
“你在一个没有名气的大学就算读到博士后能怎样啊?出来找工作人家连看都不看,要念就得念名校。”王梅相信,如果在北大念完了研究生,她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就这样,学校还没有发毕业证,王梅5月便来到了北京,准备报考北京大学的英语系英国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
对于一些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北漂考研族来说,需要克服的困难很多。
在笔者的调查中,八成以上的考研学生完全是凭借家里“支援”,只有少数的人会通过周末做家教等兼职养活自己,而多数人认为这样会影响复习。赵帅3年的考研花销,头两年都是家里负担的,每年基本都在1万元以上,直到第三年实在不好意思了,才抽时间带家教,勉强自立。刚来北京的王梅也是靠家里的帮助。
来到北京已3个月的王梅对北京生活之艰难深有体会,“我在黑龙江时就听说北京这边房子不好找,所以没等毕业我就跑来了,以为能得个先机。”王梅来到北京以后,先是在同学的安排下住进北大旁边一个每天30元的招待所,以此为“据点”,开始在北大周围找自己考研的“根据地”。她想找一个能和同道者合住的地方,但现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一连找了3天王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要么是房租太贵承受不了,要么是室友都是上班族,环境不好。第四天她沮丧之际,一个房东打电话对她说,自己有间房子,里面都是考研生,还有一张床位。像捡到宝贝一样的王梅兴冲冲从北大西门跑到了五道口附近,可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地方放了三个上下铺,住了5个人,除了两个是武汉过来参加培训的之外,都是在附近上班的。
王梅差点跟房东动起手来,但考虑到自己每天30元的住宿开销和兜里有限的“资金”,她最后还是在这里住了下来,一个床位,一个月300元。“这在我们老家能租个一室一厅!”王梅说。
“吃”同样是一个让北漂考研族难以绕开的难题。从5月到现在,在东北吃惯米饭的王梅一直在靠馒头填肚子,“北大的食堂办临时饭卡要工本费,而且每存一次钱都要收10%的手续费,我觉得不划算,而在外面吃便宜的太脏,干净的又太贵,我干脆就自己做饭!”王梅每天早上5时起床,熬上粥,然后开始练习英语听力,粥好后便就着昨晚买的馒头和咸菜完成进早餐的程序,中午、晚上学习回来后炒个西红柿鸡蛋之类的简单小菜,依然吃路上买的馒头。
“馒头还算便宜,做大米饭太费事,做这几个小菜还是来到这强逼出来的,以前从来没做过。”在家做惯了“公主”的王梅告诉笔者,为了能让家里支持自己考研的举动,她精打细算,而且所有的困难都不和家里说。
在“北漂”考研大军中,多数同学在“吃饭”的问题上会选择不计较那“10%”的手续费,就在就近的大学食堂里吃,他们每个月的伙食费在200元~400元不等。
洗澡也是麻烦事,李小梅在中国农业大学附近租房考研时,学校的澡堂对外是不开放的,冬天要想去洗个澡,借学生证不说,还必须练就一身“心虚不脸红”的本领,她就曾有一次因为畏畏缩缩而被逮个正着,“从小没受过批评的我,被管理员拉到一边训话,那种羞耻感太难受了”。
一位叫尹彤(化名)的考研姑娘给笔者念了她的账本:“房租:250元,伙食费236元,书籍资料103.6元,日用品12元。”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从准备考研到现在的一年半时间里没有买过化妆品,没有添过新衣服,每个月的花销基本上就是这四样,“都这么大了,能跟家里少要就少要一点,等考上研就好了。”
“考上研就好了。”这不仅仅是尹彤自己的想法,也是这些北漂考研族群体共同的心声,这个高消费的城市里,他们尽自己所能维持着自己的最低消费,住楼房小隔间,住夏天漏雨冬天透风的木板平房,尽可能地在自己的伙食上精打细算来压缩自己的开支,减轻父母的负担,维持自己的尊严。
“学习就跟打仗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吃穿住行是北漂考研族共同面临的困难,但却不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学习才是他们的主要内容。然而,对他们来说,学习也成了问题。
李娜(化名)毕业于长春大学,两次报考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今年终于如愿。当回忆起自己的考研生活时,她说:“我们这些人往往都是在目标高校里上自习,要是不图这个我们也不来了,可我们学习就跟打仗似的,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笔者了解到,北漂考研族之所以选择来北京高校旁边准备考研,主要的原因有三点:一是感受这里的气氛;二是听相关的专业课程熟悉老师;三是及时掌握考研信息。因此,这些外地来京考研的同学几乎全部将自己奋斗的战场定在高校教学楼,和高校的在读学生分享教学资源、巧妙躲避教学楼门卫保安的“堵截”便成了每个北漂考研族每天的“必修课”。
在清华大学校内租房的殷毅波告诉笔者,因为自习教室很有限,所以同学们在教室开放的15分钟内便开始抢座位了。有时抢不到座位,就只好等着上课的教室,一边等一边到学校草坪上看看书。不过,这也仅仅是碰碰运气而已,如果运气不好,这些教室三四节课依然有课。这时,大家就只好悻悻然地回宿舍了。为了抢占座位,早晨5时多就把自己闹醒,座位是抢到了,但一到教室就只想睡觉,整个上午睡眼惺忪。而到了暑假,学校为了节约成本,只开放几间教室,必须刷卡进入教学楼,北漂考研族就只有在宿舍里或蓝天下独自啃书本。
在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的自习室通常是本校考研学生的专属地,在这里每个教室都可以安心地坐上一天,不用担心会因为有课而被赶走。但是这样的地方没有电子借阅证的外校学生是进不去的。北漂考研族想学习,只能想办法混进普通的教学楼。李娜住在人大西门外的一个小区,每天6时左右便背着近半尺厚的考研资料到教学楼门口等待开门,以此来保证自己当天能够在一个没有课的教室找到座位。李娜最怕的是中午吃饭回来面对楼门口门卫的检查。“我胆小,如果被保安发现,我一般几天都不会再来这个教学楼自习”。
一次,一个好心的在读同学给了李娜一张自己多余的证件,李娜拿着它理直气壮地走进教学楼,保安再次拦下了她,“同学,证件。”李娜把证件打开一晃,“同学,这是个男生的证件。”李娜这才发现了这个天大的漏洞,收起证件转身就跑。“我当时差点儿没哭了,头都没敢回。”李娜又硬着头皮去了其他的教学楼,结果一直到第三栋教学楼才侥幸混了进去。
因为这个,赵帅干脆办了一个清华的假证件,“和真的差不多,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这三年我都是这么弄的。”
尹彤是一个喜欢听课的人,“这样你能更直观地了解这个学校的学术风格,比看考研辅导书有用多了。”她解释说。但是,由于没有缴纳学费,不是这个学校的“合法”学生,尹彤每次进教室听课都有些胆怯。“我通常都坐在教室的最后边,如果人多的课我就不坐了。最担心的就是老师注意我,在那么多人面前解释我是一个‘蹭课’的,我的脸就会发烧。”
“考研的生活是最枯燥的,‘抢’座位,‘蹭’课,躲保安门卫也算是枯燥生活的一种调剂,现在回想起来挺有意思的,斗智斗勇,回宿舍以后大家还把它当笑话分享。”李娜说。
“我好久没说过话了”
在紫荆公寓,笔者走到某单元五楼,看见一扇门开着,拐过去一看,发现这是一间L型的房间,大约只有6平方米。一个剃着短寸的男生正趴在书桌上边看书边记笔记。
他叫吴庆(化名),今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电子系。7月来到北京,准备报考清华大学。
吴庆毕业前没考研,一直在找工作。后来跟一家公司签约又把工作辞了,“工资太低,一个月2000多元,还不够我自己用”,他想考研之后起步会高一点。
“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吴庆说。每天三顿饭的时间就是他出去透气的时候。
3年过去了,张建(化名)对当年考研的孤寂仍然历历在目。他回忆说,当年考研每天说的就是去学校餐厅时的“三两”“芹菜炒肉”几个简单的词。
一名辞职考研4年的同学说,“在考研没有结果的时候,拿什么向别人交代呢?这种尴尬的境地,注定了辞职考研一族是孤独的行进者。”
现已考上中央党校研究生的小杨,辞职在北京考了4年,第三次失利后,她选择了工作来调整心态。她说,“长期的孤军奋战,仿佛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人没了一点寄托和自信,而找了工作后,通过和人接触,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渐渐又有了往日的自信。”也许正是得益于这种轻松的心境,那年考研她成功了。
一位湖南籍的考生颇有感慨地说:“辞职考研,就像夜里行走在森林的感觉,前面不知光明还有多远,后面又不着村不着店,还不知自己准备的那点口粮能否撑到光明来临的时刻。”采访中,几乎每个人都表达了悬在半空的漂泊感,“没有退路”是他们使用频率最高的语句。这位湖南籍考生辞职后,连续考研五年,第四年考上了县城的公务员,他说,“悬了四年到这时才有一脚着地的感觉”。 (朱孝春 严亚男 杨正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