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年中,由于邹恒甫、何志毅两教授的人事风波,由于院长张维迎的言论,北大光华管理学院一再成为舆论关注焦点。最近,又有人将北大光华管理学院一次全院大会的记录发在网上,有些好事者将这次会议描述为“北大光华全体职工批判张维迎大会”。
从表面上看似乎确实如此,从网络文本上看,发言的教师们确实对张维迎的具体决策提出了批评,并且对学院表达了强烈的情感。相应地也可以理解为对张维迎院长的失望与不满。但如果只是这样理解光华的老师们,未免太不尊重他们了。过去一年来发生的诸多高校新闻事件,之所以最终不了了之,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对当事人处置不当,或者舆论错误解读,把本来具有制度变革意义的公共事件,变成了私人恩怨、个人道德、修养风度之争。
事实上,北大光华学院教师们最近的努力,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部分教师在这次会议之前自发起草了一份建议书,并由院工会主席提出。这份建议书中最关键的一条是要求成立学院教师委员会,由全体教师选举产生,由一定比例的教授、副教授、助理教授组成,学院行政班子决定的重大事项,需经教师委员会审议通过后方可生效。教师委员会每季度定期召开一次会议,并可根据需要召开不定期会议。至于重大事项的范畴和决议方式等,也由教师委员会筹备小组起草,全体教师会议讨论表决后施行。
这个呼吁抓住了当今人们议论纷纷的大学问题的要害。发生在北大光华学院的邹恒甫事件、何志毅事件,以及发生在人民大学的张鸣事件,其实质都在于,在大学、学院里,应当由谁、通过什么样的程序来评估教师的业绩,是本系、本院的教师们还是系主任、院长、校长等校园官员?由谁来决定系主任人选,是本系的教师们还是院长、校长?中国政法大学、中山大学发生的师德事件之后续处理之所以令人惊诧莫名,关涉的也是同一个问题。更广泛而言,系、学院、大学的重大事项,究竟应由教师们来决定,还是应由校园官员自己关门决定?
现实是一清二楚的。中国的大学跟司法、金融、社区等其他领域一样,高度行政化。行政权力延伸到大学中,并且支配了大学内部的运转。涉及系、院、大学的重大问题,当然是由校园官员们决定的。担任这些职务的人士,除非具有极其清醒的自我约束,否则,必然就像行政官员那样思考和行动。即便他们本来是著名学者,追求法治的法学名教授或追求自由的经济学名教授,也完全有可能像一般校园官员那样做事,而罔顾学术标准及教育的专业标准,做出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不是因为他本人的品质有多坏,修养有多糟糕,或者是他变质了。这是制度使然。他在这个位置上所享有的,本来就是自上而下被授予的行政性权力,而不是自下而上获得承认的治理权威。所以,他觉得召开一个院长办公会就可以赶走一位教授,而根本不可能会想到去征求其他教授、教师的意见。
所有大学教师都是这一制度安排的受害者,包括那些在这些大学权力位置上的教授们。因为,其实,舆论、公众对于大学是有另一种期待的。光华学院那种人事纠葛,放在行政机关,司空见惯,无人关注,发生在光华学院就是新闻。人们总觉得,大学总应当像个大学的样子。这个朴素的想法,其实有最深刻的哲学依据,就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讨论的idea(相),或者孔子谈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时背后隐含的伦理学。学者在大学行政职位上像行政官员那样做事,只会招来舆论、民众的质疑与批评。
那么,大学的样子应该是怎样的?光华学院的老师们已经清楚地提出来了。在会上发言的好几位教师都曾在西方留过学,而大学在西方最早形成之时,其实就是教师与学生自愿结合而成的一个行会。同样,孔子的大学、宋代大儒们所办的伟大书院,也是一个依靠学术、道德凝聚而成的师生共同体。权力在这里根本没有位置。
权力在这里也根本就是多余的。一个教师是好是坏,他的同事们最清楚,由他们甄别评价,最客观也最可信。同样,一个系、一个院应当录取什么样的研究生,应当为学生开设哪些课程,教师们当然最清楚。教师们具备成为学术-教育共同体之重大事项决策者的信息优势,由他们来决策,比由校园行政官员来决策,决策正确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大学成为好大学,需要很多条件。但万事俱备,若缺其中一个条件便绝无可能,此即大学像一个学术-教育共同体的样子,其核心则是,身为学术、教育专业人士的教师们享有终局话事权。(秋风 作者系北京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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