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东西,就是应该让老师学生安静地坐下来看书想问题。如果不能,老师们忙于开会、评审、做人际交往、赶通勤班车,这些东西都是虚的。
9月,朱清时院士卸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长。他出任此职整整10年。
退休前两个月,《科学时报》记者发现朱校长频繁接受媒体访问,问他为什么,朱清时说:“因为我知道我退下来以后就变成一个纯粹的学者了,说话就没有现在的分量了,我有点紧迫感。我必须要把积压很久的话说出来。我不是为自己。”
10月28日,本报记者重提这个疑问。他说,做人要体会有思想的伟大,而说真话就是这样一种体会方式,也是他至今不悔的。“这是一个人最好的生存方式。”
中国青年报:这段时间您在做什么?
朱清时:有很多思考。我呢,中学时代就很崇拜牛顿、爱因斯坦,那个时候就想,一定要当这样的人,改造世界。上大学以后我发现,改造世界的可能性太渺茫,就想做一个科学大师,起码能改造这个国家。等到工作以后,一路遇到很多问题,做到校长的时候,就只想改变这个学校了。可就是这个改变也只是部分的,很多想法都很难实现。
最近,我突然就悟到了,其实一开始就应该只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不仅科学知识丰富、能力强,又富于同情心,变成一个大家都很乐于接近、乐于交朋友的人。如果我能努力改变自己,也许当校长的时候就更能团结人,更能够带领大家,把学校改变得更好。说不定真能对国家产生影响。
我这一辈子,走到最后才发现,一个人啊,最重要的是改变自己,不要一开始就想改变世界改变国家。
中国青年报:不过现在很多大学生并没有想要改变世界,觉得能赚钱、活得好就行了,想法很世俗。
朱清时:是。这跟我们这代人不一样。我这一生最崇尚的一句话就是,人生其实像芦苇一样,很脆弱,但人有思想,人的伟大就在于有思想。一个人的一生,至少要体会一下思想的伟大。一个人不能为物质活着。
中国青年报:中科大是唯一没扩招的高校,近年每年招生都保持在1860人左右。您曾说过“不扩招,压力很大”,这个压力来自哪里?
朱清时:大家都知道。扩招不仅是上级很想做的事,也是地方政府很想做的,多招些本省的学生,政绩也明显。群众也都希望更多孩子上大学。压力,是不会公开的,只会通过各种暗示传递过来。比如,如果扩招了,给你配套的钱就多了,各个上级部门、地方政府,就更关注你们学校了。而不扩招,就冷淡你。我们心中也有数,没有扩招,这些方面势必受到影响。
中国青年报:您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朱清时:中国高等教育要大发展,是得扩张。但各个学校的分工不一样。我们科大的使命就是培养国家尖端的科学技术人才。我们的任务是尽可能提高学生的水平,而不是学生的人数。
我们顶住了压力。这次50周年校庆,胡锦涛总书记给我们发了一封贺信,高度评价了中国科技大学50年的成就,我们理解其中自然包括最近10年的办学理念和做法。我们真是很高兴。
中国青年报:就您看到的,中科大从2000年就开始坚持不扩招,效果到底怎么样?
朱清时:很明显啊!不光是现在,前几年就显现出来了。几乎每年,两院院士评出的国家“十大科技进展”都有中科大的成果。其他高校最多偶尔有一项,我们每年都上榜。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没有扩招,没有建新园区。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这么说?
朱清时:扩招以后,学生多了,老师压力也就大了。作业、课堂辅导都多了,势必得拿出更多时间去应付。结果是老师坐下来看书想问题的时间就少了,内涵提高的可能性就小了。宿舍、图书馆、食堂,这些硬实力可以花钱买到。但扩招也需要消耗更多的软实力,也就是老师的水平、经验、精力,这是单靠花钱换不来的。
我们没有建新园区。当时地方政府要我们带头建,给了很多优惠。我们还是不建。现在校园很安静,老师上班走路十分钟就到办公室了。要建了新园区,上下班得花多少时间在路上?这也是成本啊!
中科大的校园尽管不豪华,但很安静。我们没扩招,没建新园区,也就没让老师蒙受一次大折腾。这也是这几年出成果的一个直接原因。
中国青年报:只是一个安静的环境,就值得您全力以赴吗,还要顶住压力?
朱清时:是,安静的环境非常重要。我当了10年校长,最初几年,也跟大家一样争项目、争经费。争到后来,忽然觉得,大家都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东西,就是应该让老师学生安静地坐下来看书想问题。如果不能,老师们忙于开会、评审、做人际交往、赶通勤班车,这些东西都是虚的。
中国青年报:有些校长给大学文化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例如北大的蔡元培,清华的梅贻琦,南开的张伯苓。很多人说,今天的中科大也打上了鲜明的“朱校长”的烙印。
朱清时:我做校长的特点就是一直坚守着我觉得大学一定要遵守的基本原则——
第一条原则,就是让老师有尽可能多的时间坐下来看书想问题。决不无缘无故侵占老师的时间。这个准则我是很固执的。不建新园区,也不扩招,就是觉得那样老师的时间就少了。
第二条原则,大学是社会的净化器,大学应该严守高的道德标准。像教学评估这样的事,我之所以极力反对,不是反对评估,而是反对评估评到后来许多人造假材料的做法。学校不能在学生面前造假,特别是不能让学生参与造假。如果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还会有道德力量让学生不造假?一个社会要有希望,一定要有净土,这个净土就是学校。学校一定要严守诚信的底线,培养出的学生才会是诚实的,这样社会上即使有造假之风,也终会被净化。如果学校这方净土失守了,也开始造假了,社会就没有希望了。
中国青年报:您最希望传承下来的价值观是什么?
朱清时:不跟风,不盲从,按科学规律办事。
中科大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跟风,没有盲从。失去这个价值观,地处安徽合肥的中科大很快也就失去价值,没有意义了。
中国青年报:合肥不是大城市,经济也不发达,这个地理区位会不会影响学校发展?
朱清时:那是肯定的,但有好有坏。坏处是区位优势没有,人才比较难在当地工作。好处是那个地方不太受关注,所以浮躁的事情少一些,想问题的时间多一些。
中国青年报:中科大培养出很多中科院、工程院院士,也培养出了杨元庆、郭为这样的高新科技企业家。有人说,科技也是一种财富,理工科人才更应积极创业。您怎么看?
朱清时:我们从来不跟进学校办产业的事。这种事情太短视了。办产业一般都是急功近利,做学问却要面壁十年。我做校长,一贯不提倡、不鼓励老师和学生办公司办产业。科技成果要转化成生产力,肯定是对的,但不一定要同一批人做这个事。
我希望学生“放长线钓大鱼”,不要这么短视。很多学生都想当比尔·盖茨,但几十亿人中不是才出一个吗?比买彩票中大奖的几率还小。大学生首先要努力的是把知识、技能学好,把品德练好。
中国青年报:据了解,中科大每年的本科毕业生有三四百人都会选择出国。有人甚至把科大作为“出国”的代名词。您鼓励学生出国吗?
朱清时:出国绝对是个好事。现在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一出国知识面马上大很多,会使一个人很快成才。关键在于,出国成才之后,你心里还有没有祖国。
我们每年都会跟学生讲邓稼先的故事。他是安徽人,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以后,选择了回国,埋头苦干,为中国造出了原子弹、氢弹。他会被中国人记住几个世纪,他的一生有永恒的价值。
中国青年报:看来,您还是更希望他们回国了。每年出国的人有多少能回来?
朱清时:多数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现在社会上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改革。如果他们回来,还要面临着评职称、争经费,受各种人际关系、各种不良气氛的影响,会很压抑。我们要解决这些问题,让优秀人才有信心回来好好工作才行。光让他们回来,会埋没了他们,对国家也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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