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看惯了正襟危坐、西装笔挺的林先生后,我们也应该想到,林先生也会有打着赤膊、摇着蒲扇、穿着拖鞋的粗率一面。
记者/王悦阳
林风眠或许是死后依旧不得安生的20世纪最伟大的中国艺术家了。围绕着这位寂寞一生,也传奇一生的老人,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谜团与故事。面对这动辄百万千万的遗作,林风眠几乎成为当今艺术市场最烫手的山芋之一。价格越高,真伪越难辨,敢于吃螃蟹的反而越多。以至有人调侃,买林风眠的画好比一次极为刺激的冒险,稍一不慎极有可能粉身碎骨。
就在满城风雨的当口,《柳和清藏林风眠作品展》如期开幕。稍有不同的是,展出场地由请柬上原本赫然印着的上海中国画院改成了上海市徐汇区土山湾美术馆,作为主办方之一的“林风眠艺术研究会”也同时退出了画展。
展览当日,社区文化馆般三楼狭小的布置空间,由于张挂起近百张一代宗师的艺术作品,显得格外局促逼仄。满目光耀的作品与简陋的布置场地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尽管如此,来的人物却都是有头有脸。光国家级文艺协会的知名人士就有好几位,更不论收藏大家,画界名流,理论高手。如果不明就里,仿佛置身于皇皇然一场庙堂式的艺术盛会……“要感谢党和政府,给我们最大的学术自由!我原本想,哪怕在马路上摆半天摊子,也一定要展出这批惊世骇俗的艺术作品!”作为策展人兼学术主持的谢春彦整整一个晚上没合眼,自从画院在一周前突然通知:“艺委会认为这批作品除了8幅是‘开门见山’的真迹外,其他都存疑,因此画展不能在画院开”。为了能如期办成这次多灾多难的画展,谢春彦到处奔忙。
其实也难怪所谓的专家抑或艺委会,从本次展出的作品来看,除了一部分是典型的林风眠风格,更多的则属于极异于常人所见的作品。其中有不少带明显探索性质的草图和未完成稿,而数幅置身于自然环境中的裸女画作更可谓众矢之的 ——不仅此类题材以前从未见过,而且从画面来看,的确画得非常稚拙,引起质疑并不奇怪。
柳和清收藏的上百幅林风眠画作究竟是赝品还是真迹?一场名为“疑义相与析”的研讨会热烈地在展出大厅开始了。
没见过的就是假的?
柳和清与林风眠先生长达数十年的友情,最早披露于2009年《新民周刊》。其时,柳先生仅作为对忘年交的怀念之情,因而向记者备述详尽,其细节之动人,加之照片、信件、文稿等实物为证,决非一般造伪者故事所能比拟。事实上,柳和清自从上世纪40年代末结识林风眠后,为接济其生活,多年来长期购藏林风眠的艺术作品,几乎涵盖了林风眠上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的所有艺术历程。自林风眠逝世后至今,这批艺术作品之所以从未向公众露面,是与柳和清先生保守、谨慎的性格有关。而为老友举办一次画展的念头,其实在他心头萦绕了许久。没想到,数年来艰辛准备差点化为乌有,耄耋之年的柳和清在面对严厉质疑与否定的情况下,毅然决定如期展出这批作品,其本意恰在于是真是伪由大家评判。
应该说,当天的学术研讨绝大部分参与者均认可了这批作品属真迹无疑。正如画家陈家泠所说的那样:“看到原作后,心情非常激动。我相信今天自己所面对的,正是林风眠先生从未示人的另一面。当我们看惯了正襟危坐、西装笔挺的林先生后,我们也应该想到,林先生也会有打着赤膊、摇着蒲扇、穿着拖鞋的粗率一面。”尤其是那些比较拙劣幼稚、结构不准的作品,其实是林风眠探索性创作的初稿,虽然粗糙,但仔细分析,其笔性、技术和审美倾向都是与林风眠吻合的,从中还可以对当今画者有许多借鉴启发。
如果说没见过的风格就是假画,恐怕失之草率。众所周知,林风眠曾在文革中大批销毁自己的艺术作品,这其中很有可能就包括类似于柳和清藏画中的艺术风格。而林风眠的艺术本身也并非一蹴而就,难道画得粗率一点,稚拙一些,就一定不是林风眠本人的真迹么?当年大家不得不承认张大千伪作的石涛有些可能比真迹更胜一筹,那凭什么就不允许林风眠有随心所欲,抑或是画得并不那么“漂亮”的画存在呢?须知自古以来,真不如假者多矣!
更何况还有一个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从作伪者心态出发,唯恐人们发现赝品破绽,又哪会做如此不像林风眠的“假画”?何况柳和清也根本没有指望靠着这批真假难辨的作品发一笔“晚年财”。只怕是现代人带着市场的眼光,活生生地将两位老人数十年的友谊给生吞活剥了,以质疑其故事真伪性为由,最终以轻描淡写的一句“假画”,彻底搅了局。
谁搅了局?
假画泛滥,早就成了今年艺术品市场不可回避的问题。尤其是国画,更是层出不穷。据学者陈传席统计,齐白石哪怕一生中一刻不停在画画,其数量总合不会超过3万幅。而如今市场上所能见到的“齐白石”,竟然可以有35万张之多!再如黄胄,由于种种原因,其艺术作品传世者当不过5000幅,而市场上能流通的恐怕早已超过5万。“都是市场惹的祸”,毛时安一句总结,或多或少道出了此番“质疑林风眠”的根本问题所在。
究竟是谁搅了谁的局?
持 “质疑”态度的陈履生认为:“关于林风眠作品收藏及艺术市场交易的重要人物,现在有很多。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这一明一暗搅动了市场乱局。”所谓“明的”,可能是一个人,但后面有可能是一个群体,这些人往往都会讲述一个与艺术家有关的情节跌宕的故事,而“暗的”故事,恐怕就更多。
在当今的艺术市场上,在对画家本人的鉴定都失去信任的今天,究竟有谁可以信任?作为与市场相关的人(鉴定家、专家、学者等等)都不能保真的今天,要寄希望于在画家故去之后的市场上作品的保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如陈履生所言,买林风眠作品,玩的就是心跳,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从这一点上来看,潘其鎏也好,柳和清也罢,又有什么意义呢?比他们重要的恐怕大有人在。
而重重的质疑,其实亦自有其道理。为什么人们不质疑上海美协和上海中国画院的林风眠收藏,而质疑同为上海官方系统的上海美术馆的收藏?因为上海美协和上海中国画院的收藏来路正。来路不正即使是真的,也难免存有几分疑惑。艺术创作不是机器生产,可能受制于身体和情绪的状况,因此,所谓的“真”也有可能变形而反映到各路人马的疑惑之中。更何况,百余幅从未展出过的林风眠霎间重见天日,甚至被林风眠研究者陈龙称为“打开林风眠的宝藏”,这无论从艺术还是从市场角度来看,都将是一件意义极为深远的大事。正如梅墨生所言:“如果这批作品都是林先生的真迹,那么林风眠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很有可能要有新的说法。”
人与人的故事
是也罢,非也罢,恐怕很难一时说清。“我不会鉴定绘画真假,但我会鉴定感情的真假;我相信林风眠先生,也相信柳和清先生。”年过八旬的老作家白桦,在会上避开了所谓的真伪纠葛,却很动情地讲述了一个“无关人与钱,人与画,而是人与人”的真实故事:
“ 文革”后,年轻的白桦曾经冒昧地来到南昌路林风眠先生的家中拜访。面对林风眠家徒四壁的窘况,面对早已干涸的砚田以及两支干枯发硬的毛笔,白桦心中有着太多的惋惜。可当他目光扫到林风眠床头的时候,竟然发现两张火柴盒大小的印刷品,这是林风眠收集的火花,画着一对民间剪纸娃娃。“我原本藏画是很多的……回来以后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说到此处,林风眠竟然毫无苦涩,而是令人意外地粲然一笑,“没想到回来以后抽屉里还躲着这两个娃娃……我把他们贴在床头,可以常常模模糊糊看看他们……怪讨人喜欢的。”听了这番话,白桦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送别之际,林风眠忽然问:“你贵姓?”白桦答非所问地说道:“林先生,在文革中,人都变成了刺猬,互相背离。人一旦恢复为人以后,才可以像星星一样互相照耀。无端打搅您了,我只是一个希望走进您图画里的人,您应该知道,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午后南昌路的微风吹得梧桐树刷刷地响着,面对远去了不知姓名的意外访客,林风眠独自黯然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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