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刚落的季节,天气已经开始燥热。
从同事那儿听说华君武离世的讯息,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伤感。放下手里的杂事,翻箱倒柜找出多年前的采访录音,闻声如面,那位睿智、优雅的长者恍若就在眼前。
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6月。 9年前,我采访了华君武先生。
可如今,先生已经走完了他的漫画一生。
在《东北日报》的4年,让华君武与《辽宁日报》有了深厚的渊源
时间回到9年前。 《辽宁日报》创办《人物》版。最初的难题是——待选的人物太多。究竟要采写些什么色彩的、哪个领域的人物,颇费周折。商讨再三,将《人物》的视野聚焦到了文化界。
为了这个版面一出来就不同凡响、兼具《辽宁日报》特色,我们决定把自己作为源头,从《辽宁日报》的前身《东北日报》出发。当时圈定了两位和《东北日报》有渊源的人物,一位是刘白羽,另一位就是华君武,他们都曾在《东北日报》工作过。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名字全部响当当。
紧接着,我被嘱采访华君武。
能采访华君武这样的人物,是个难得的机会。此前,我虽有点儿采访实践,但基本没采访过什么名人和大师,领命后,不免有些紧张、惶悚。
那年春天,几经周折,我总算是找到了华君武家在北京三里河寓所的电话号码。 4月底,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冒昧地打电话联系,说要采访这位漫坛泰斗在我们《东北日报》当年工作时的一些事儿。赶巧,是华老接的电话。略带杭州口音的他说:“都是些过去的事儿,我已老朽,不必再说了嘛! ”
兜头被拒绝,原是意料中的事,可碰了钉子,我还是有点接不上茬儿。掐着电话,仍不死心地再次表达自己的采访意愿。我已不记得自己当时都抬出了什么名目,反正最后,华老答应了,但他说自己马上要去杭州疗养,一个月后方能见面。
现在想来,华老接受了我的采访要求,还是缘于他对《东北日报》、对辽宁的那份不一样的深情。
等待是磨人的。 5月下旬,我第二次打电话预约,家中人说,华老再过3天才能从杭州返回。杭州是华君武生命中永恒的支点,我懂,因为,他是杭州的儿子。 1915年4月24日,他出生在杭州龙翔里,在青砖黑瓦的杭州里弄长大,在青山秀水的西湖边学会了写字涂鸦。
一周后,我急不可耐地又一次拨通电话,铃响了好半天,就在我要绝望地放下时,电话另一端终于传来了华老的声音。听得出,老人没休息好,声音里满是疲惫。尽管这样,华老还是和我定下了采访日期,华老说:“电视台的记者刚走,6月6日还要去郑州……”
放下电话,我感觉殊为歉然:老人毕竟86岁了。
华老的名片只有 “华君武”三个字的亲笔签名和电话,采访就从他的名字切入
2001年6月4日上午,我赶到位于北京钓鱼台三里河的南沙沟。这里处于闹市区,但院子幽深,据说住了很多有一定级别的干部。收发室值班员听说要找华君武,立马放行,并热心地指点了位置。
走进来再看,院落很大,树荫如盖,一幢幢住宅楼颇有点年头,但很符合居住者的身份。
9时整,我轻轻叩开了华老的房门,开门的是华老的儿子。走进客厅,上穿靠色汗衫、下着同色系便裤,鬓发雪白、气色却不错的华老正等候我们的到来,热情地给我们让了座。
采访之前,我打量了一下客厅。房子的格局较老,四白落地,沙发是旧的,写字台是旧的,没有什么贵重的摆设。但摆放随意,舒适。虽与奢华搭不上边,却透出浓浓的书卷气、深深的文化味。
春夏之交,落花时节,京城已是酷热难当,一丝风都没有,高大的白杨树掩映在窗外,挡住阳光,给室内添了几分清凉。
华老双手递过一张名片,这张素朴的纸片上除了“华君武”三个字的亲笔签名和电话之外,什么也没写。
虽然职位很高、职务很多,但“华君武”这个名字的确不需要任何头衔。
在采访前的准备工作中,我安排了一个桥段,作为采访的开场白。
抗日战争胜利后,在重庆的一个晚会上,有人出了个谜语:谜面是“日本投降”,打两个历史人物。谜底很容易被猜到了——屈原和苏武,意思是屈服于原子弹、苏联动武。后来相声大师侯宝林在讲这个掌故时,认为谜底应该再增加一位当代人物——华君(军)武,中国军队的浴血奋战是不容忽视的。
我是中学时代通过这件轶事知道华君武这个名字的,而且我还知道华君武用自己手中的画笔参加抗日救亡斗争,并作出卓越贡献。
听到我讲的这件事,华老淡淡一笑——“我可算不上人物。 ”
采访很自然地展开了,切口就是华老早年参加革命的经历。
因为不喜欢画静物——大鸭梨,他选择了漫画、选择了革命
幽默、妙语连珠的华老打开了话匣子。
华老回忆说:“家中没人搞过绘画,中学时教美术课的是女老师金耐先,要求我们每次上画画课都得画静物,画香蕉、苹果、大鸭梨,画得越像分越高,我不喜欢照猫画虎,老师一看我的作业就皱眉头,所以我的美术成绩刚刚及格。 ”
华老说,他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知道帝国主义,那时叫列强。那时他特别恨帝国主义,画大鸭梨表达不了他的思想。虽然讨厌静物写生,他对漫画却很感兴趣,觉得漫画可以画出人的好笑的地方,有趣,可以变化,不像画静物那样死板。
“1935年以前,我并不了解共产党,可我厌恶国民党,这些厌恶不是从阶级分析中得出的,而是从国民党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不抵抗政策中得到的。因为‘七七’事变,日本侵略中国,1938年上海沦陷,我们真的成了亡国奴了。我不愿做亡国奴,我仇恨在上海日本租界里横行霸道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我也讨厌国民党政府大小官僚的贪污腐化,内心苦闷、彷徨。某天,我的好友黄嘉音给了我一本中文版的《西行漫记》,读着读着,我被吸引住了,原来中国还有这样一个地方——陕北,那里的空气是新鲜的,呼吸是自由的,人和人是平等的。 ”
上海沦陷后,华君武瞒着母亲、朋友和同事,秘密地离开了上海。经过三个月的长途跋涉,途经香港、广州、长沙、汉口、重庆、成都、宝鸡、西安,最后到达了陕北。是斯诺的《西行漫记》给了他力量。
“1938年底,我从陕北公学分配到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高级班学习,后来当研究员、教员。从十几岁开始画漫画,觉得漫画可以表达自己的喜爱,至于文艺到底有什么作用,不太清楚。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给我的世界观、文艺观带来了转折性的影响,使我在文艺观上解决了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以及文艺的民族化问题。 ”
在《东北日报》4年,他放开手脚大显身手画了几百张漫画
抗战结束后,1945年8月,作为东北鲁艺文工团的成员,华君武马上奔赴东北,先是被陶铸调到《东北画报》工作一段,后来又被安排到《东北日报》。
回忆在《东北日报》工作的4年,华老很兴奋:在延安时条件不行,不能制版,用的都是木刻,所以画的漫画不多。到了东北尤其是1946年底,能够制锌版了,我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大约隔两天就能画一张,4年里,画了总有几百张吧。
说到这,华老谦虚地补充:“我刚到东北时,《东北日报》已撤退到本溪,没有制锌版的设备,不能画漫画,所以当了半年蹩脚的新闻记者。我这个记者不会写文章,一写文章就老长老长,有一次几乎登了一整版。刚开始让我到吉林市郊区一个叫江南村的地方搞减租减息,蹲点。那时候工业刚恢复,报道的不多,较多报道农村的。从本溪、吉林,到东丰、西丰都去过。那时没有正式通行的火车,出去采访,看见有运煤的火车,就扒上去,正赶上冬天,不会穿乌拉鞋,人冻得跟冰块似的,眼睫毛都粘在一起,采访时,吃住都在农民家。 ”
后来有条件了,华君武就开始画漫画,当时在《东北日报》画漫画的就他一个人。他说:“画漫画起的是宣传、鼓动作用,群众很喜欢。当时《东北日报》的社长李常青、总编辑李荒都很重视漫画,经常帮我出主意,讲事情的背景、社论的精神,我赶着就得画出来。因为是时事漫画,政治上的要求比艺术上的要求要高,当时对漫画艺术本身考虑的比较少,有的时候有一种图解的味道。 ”
在《东北日报》4年,华君武画得最多的就是蒋介石,他创造的蒋介石漫画形象,穿一身美国大兵服、光头、高颧骨、凹眼睛、小胡子,太阳穴上贴一块治头痛的黑膏药,从形象到精神,对蒋介石可说是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画。
提到这个,华君武笑了:“那时,在哈尔滨等地的街头、火车站到处都可以看见我画的漫画的复制品。因为画了一个成天贴着头痛膏药的蒋介石的漫画像,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机构把我列入暗杀的黑名单里,罪名是‘侮辱领袖’。 1947年彭真到报社,跟领导说让我上街当心点儿,还发给我一把‘王八撸子’,后来换成了手枪,人笑我佩枪是‘资敌有余,自卫不足’。 ”
华老在《东北日报》时,做过编辑部的党支部书记,回忆这一节,他说,那时候,什么事都得管,最难办的就是解决夫妻吵架、闹离婚。也有好处,管人家,自己就得检点,无形中有种约束力,处理多了,逐渐懂得了人的思想的复杂性。
虽然了解了人的思想的复杂性,但华君武却没有改变自己的赤子之心,他一如既往地纯真、赤诚,以辛辣之笔始终保持着战斗精神,直到暮年。
时近中午,我们告别了华老。他一定要坚持送到门口,让我们无语。
我采访之时,华老已经86岁高龄,却依然在创作漫画。尽管已经从鼎盛时期的每年上百幅减少到每年几幅,但老人的漫画人生在继续,足以令人欣慰。
花开花落,物是人非。华老于95岁高龄辞世,完满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我们在道一句一路走好的同时,更应当珍重的是他给我们留下的精神财富——那份辛辣、那份热忱、那份执著、那份赤诚……
因为,我们听说,无私的华老,留给家人的东西并不多,他绝大多数作品此前都已捐赠给中国美术馆等文化艺术机构。
本报记者/丁春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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