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真实的季羡林并不会使偶像倒掉
——专访季羡林之子季承
在北京蓝旗营附近季承先生的家中,父亲季羡林的照片悬挂在客厅墙上最中央的位置,照片上的背景是傲然绽放的红梅。
季承是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与著名科学家李政道有将近30年的合作。
在季羡林去世一周年前夕,季承著书《我和父亲季羡林》,并在博客中发表言论:“我一直不认识你们说的‘国学大师’季羡林,我只知道,在热热闹闹的学术追捧中,父亲的内心是冷的,是寂寞的。”在季承看来,季羡林可以说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一个有国无家的浪人,一个孤独、寂寞、吝啬、无情的文人。季羡林早年的心结——寄居叔父家、无爱的婚姻、母亲早逝,塑造了他压抑、封闭、孤傲的性格,他的意气用事毁了自己一家,又使他身陷阴谋的泥沼而难以自拔。
在世人眼里,季家是一个特殊的世纪家庭。但这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却又分明是很多中国知识分子家庭的一个缩影——对亲情的淡漠与纠结,几乎是一个时代留给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烙印。但也有学者认为,从“子为父隐”的传统伦理道德角度上讲,季承没有资格说自己的父亲是人生的失败者。
季承此番著书,试图把一个有缺陷的季羡林,一个血肉丰满的大师还原到读者面前。关于父亲,关于这个家,关于自己,季承内心又有几多纠结呢?中国青年报记者近日走进季承家中,与他面对面对话。
我和父亲之间的感觉更像朋友,而不是亲人
记者:不为尊者讳,剖析自己的父亲,需要勇气,尤其是您的父亲季羡林先生是一个国宝级的声名显赫的人物,则需要更大的勇气。您说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那么,我想知道,您的父亲曾经给过您怎样的启发?您在他身上学到了什么?
季承:我说他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主要是指他在婚姻家庭生活方面。父亲朴实无华,爱国爱人,热爱人生,热爱自然,在其他方面尤其是在学术上是很成功的,他非常勤奋刻苦,对于做学问很执著。此外,他为人本分,粗茶淡饭、棉布衣衫足矣,这些对于子女来说都是很好的榜样。
他一辈子不管不问家里的事情,在国外求学一待就是十几年,回来之后到北大教书只是往家里汇钱,对于教育儿女的事情从来也不操心。可以说,如果没有家庭的支援,父亲也不可能取得如此大的学术成就。
记者:您出生才几个月,季羡林就远赴德国留学了,一别就是11年。父亲从小与你们没有过多的亲情。因此,我觉得您其实很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管自己,多给自己一些亲情。
季承:的确如此,我和父亲之间的感觉更像朋友,而不是亲人。当时,我们姐弟两个学习都很刻苦,对于我们的考学,父亲明确表示不管。我当时还是期待父亲给一些意见,但他的为人风格不是如此。他说,你要自己判断,对与不对都自己负责。父亲从小过继在叔叔家,个人目标和兴趣都是自己定,他就从来没有得到过家人的指导。
记者:您在《我和父亲季羡林》中大谈季老的家庭生活,对于还原一个真实的文化老人来说,这固然重要,但是其中的一些细节,真实得让人感到苦涩和悲怆。您怎么看“为尊者讳”这样的说法?
季承:父亲过继到叔叔家,当时和我的几个姨妈住在一起,母亲行三,但他对四姨荷姐感兴趣。娶了母亲之后,他在感情上并不认可,因此对家庭显得很冷漠。他的婚姻恋爱,直接导致了他一生以及我们整个家庭的状态。这是一切的“因”,不需要隐晦,即便他在学术上取得了很大成就,也不需要为此隐晦。我只是为试图理解季老的人们,提供一把钥匙。
很多人宁愿相信一个没有血肉的季羡林,也不愿意接受一个真实的季老
记者:您讲了这样一个细节,“记得父亲在摸了我的头之后,立刻去水缸里掏了一瓢水去冲手,使我感到很新奇。”您这个细节也同样让我惊奇。作家老鬼同样也写过母亲杨沫,对亲情的淡漠,是不是那一代人共同的特点?
季承:我的父亲季羡林有一定的代表性,但是否能够代表那一代人,我也说不清楚。在他身上,有我无家,有学术情怀和爱国的大感情,但对亲人却很吝啬,甚至以流露个人感情为耻。在亲人面前,他把一个人所具有的丰富感情都隐藏起来了。我和姐姐与父亲见面以前,都要先合计一下谈话的内容,主要是以谈论国际大事、国家的时政大局为主,不涉及家庭生活。
记者:在您之前,已经有几个研究者写过《季羡林传》,都是几十万字的大部头。您看过吗?如何评价?
季承:很多人宁愿相信一个没有血肉的季羡林,也不愿意接受一个真实的季老。这是不好的习气造成的——以叙述虚假的人物为乐事。社会上对父亲季羡林的描写都缺少情感、婚姻、爱,没有欲望,很完美,这一切都阉割得很自然。好像我父亲除了学术以外就没有自己的家庭生活,孤零零的像个偶像,这样并不好。
记者:您对于写传记的标准是什么?
季承:不夸大,没有虚词。有十说八,而不是有八说十。我5年到10年之前就有写父亲这个想法,原来想叫《我们这一家》。
我不是怨妇,对父亲也没有什么仇恨
记者:1994年2月8日,你们父子俩发生了一次比较激烈的争吵,这件事直接导致了后来季羡林与您长达13年的不来往,当时这件事情的导火索是“花盘事件”。你们分手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季承:深层次分手的原因是,我母亲当时生病住了将近半年的医院,他在这个时期总觉得我对他不好,对我母亲好。当时他说“我早就看透了你,你干的都是为了你妈!咱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我说:“我妈是谁?她是你夫人。我们从来没有把我妈和你分开。”尽管后来他为这话向我道了歉,但我觉得这是他的心里话。
记者:当时你的母亲从济南来京定居,是您主张并背着父亲把她接来的。实际上,您对母亲的感情的确是要更深一些吧?
季承:作为子女对于母亲,特别是儿子对于母亲的确感情上偏重一些。父亲出国,我从小和母亲一起长大,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感情和父亲没有办法比。不过我大了以后理智了,不会把这种感情表现得太明显。实际上,每次回家都和父亲说话说得多,但内心深处对母亲和叔祖母更近,对父亲有隔膜和距离。比如说父亲的书房是我们姐弟的禁区,不敢轻易进去,书也不敢轻易翻,除了叠被子,打扫卫生,他的东西没有人敢动。
记者:与父亲一别就是这么长时间,当您看父亲的要求被他身边看护人多次拒绝时,您有没有想过采取特殊的手段见到父亲?
季承:采取特殊办法闯到医院里去不是不可能,当时父亲正是在气头上,加上身边的人在不断挑拨,我怕事情会闹得很僵,强扭的瓜不甜。经过很长的时间之后,他的想法变了。有人带话给我说:“他不是不见你,是怕你不见他。”当他得知,季承想见你,来了多次都被挡了回去时,明确表示,“我要让他来。”
记者:从某种程度上,您是用这样一本书了断和父亲的过节?
季承:我写书是因为对父亲的爱,希望公众能够真正理解父亲和我们家,并在理解后再去爱和尊敬,以求得更大的和谐。我不是怨妇,对父亲也没有什么仇恨。我也无怨无悔,我和他相处的最后那8个月早就和解。
我告诉大家一些真实情况,偶像是不会倒的
记者:有人说,您没有资格评论自己的父亲,并说他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
季承:不对,我当然有资格评论。因为我父亲不是家庭的人,是社会的人,评论的时候要讲真话,不能掩盖实事。我活到70多岁,自己的事业也很成功,现在不是靠这个要名气。
记者:我看到网上很多留言都是抨击您的,说得很尖锐。季羡林先生是偶像,但您发布的文字从某种意义上把这座完美的偶像给推倒了,公众不能接受。
季承: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公众需要一个非常完美的偶像,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这是不真实的。我告诉大家一些真实情况,偶像是不会倒的,尽管他有严重的人格缺陷和性格障碍,他的品格和学术成就依然值得人尊敬。他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按照儒家的礼仪规范和道德生活,求仁得仁,尽管压抑自己,创伤很大,但还是一个君子。
记者:季羡林先生临去世之前还在给温家宝总理写信,为陕西一家民办高职院校专升本的问题呼吁。据我所知,他担任的社会职务特别多,对此您怎么看?
季承:我父亲在世时,身上有100多个名誉协会会长、理事长的头衔,他并不拒绝这些头衔,也享受某种虚荣的东西,但这并不是坏事。可在内心深处,他还真没有把这些头衔当回事。包括“国学大师,学术泰斗,国宝”这三顶帽子,他也没当回事。我父亲是一位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作家,他沐浴其间,很干净。
记者 桂杰文并摄
参与互动(0) | 【编辑:张中江】 |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