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不断与五四对话
当初的“同学少年多好事”,以及日后的追怀与阐释,成为其不断前进的精神动力。昔日的口号或学说,早就被后人超越了,但那种追求真理的气势,以及青春激情与理想主义,永远值得你我追慕。
对于当事人来说,曾经参与过五四运动,无论在京还是外地,领袖还是群众,文化活动还是政治抗争,这一经历,乃生命的底色,永恒的记忆,不死的精神;毋须讳言,这也是一种重要的“象征资本”。观察这些“好事”的“同学少年”,如何在事隔多年之后,不时穿越历史时空,与“永远的五四”对话,可以让我们领略什么叫“历史的魅力”以及“思想的力量”。
说到这,我想推荐几篇文章,作为宏大叙事的补充。北大国文门1918级学生孙伏园\(1894—1966\),在《回忆五四当年》(《人民文学》1954年5期)中称:“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一年比一年更趋明显;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却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没有无数细节的充实,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就难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没有“具体印象”的“五四”,只剩下口号和旗帜,也就很难让一代代年青人真正记忆。
与此印象和口号之争相对应的,是细节与大事的互补。新潮社骨干、北大国文门1916级学生杨振声(1890—1956)撰有《回忆“五四”》(《人民文学》1954年5月号),不讲大道理,注重场景描写,很有趣。文章提及蔡元培校长带来了清新的空气,《新青年》警醒了一代青年,接下来是:“当时不独校内与校外有斗争,校内自身也有斗争;不独先生之间有斗争,学生之间也有斗争,先生与学生之间也还是有斗争。比较表示的最幼稚而露骨的是学生之间的斗争。有人在灯窗下把鼻子贴在《文选》上看李善的小字注,同时就有人在窗外高歌拜伦的诗。在屋子的一角上,有人在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着桐城派古文,在另一角上是几个人在讨论着娜拉走出‘傀儡之家'以后,她的生活怎么办?念古文的人对讨论者表示憎恶的神色,讨论者对念古文的人投以鄙夷的眼光。”至于说到《新潮》、《国民》、《国故》的重要编辑人都在同一班,大家除了唇舌相讥,笔锋相对外,“甚至有的怀里还揣着小刀子”,这就有点夸张了。不过,下面这个观察很有趣:“当时大多数的先生是站在旧的一面,尤其在中文系。在新文学运动前,黄侃先生教骈文,上班就骂散文;姚永朴老先生教散文,上班就骂骈文。新文学运动时,他们彼此不骂了,上班都骂白话文。”
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学生,除学术及文化立场外,难免还有意气之争。许德珩1950年后,不断谈论“五四”,1979年、1989年两次在《人民日报》发表长篇文章,不全是职责所在,其中也有个人感怀。应母校北大的邀请,许德珩还撰写了长篇自传《为了民主与科学———许德珩回忆录》(中国青年出版社,1987)。就像书名显示的,许先生一生都在追求青年时代的梦想———其对于五四历史的追忆不见得十分可靠,对于五四精神的阐释容有偏差,但终其一生,与“五四”展开不懈的对话,这点让人感动。自传中涉及五四运动部分,有段话我很感兴趣:“因为我们与傅斯年合不来,他们干的事我们不干。……《新潮》提倡写白话文,我们《国民》就偏用文言体裁发表文章。当然,这与我们的刊物是全国性的有关,因为当时社会上对于白话文还不易接受,但是也含有与《新潮》搞对立的意图。到了‘五四'以后,《国民》杂志的文章就改为白话文了。”这话有自我辩解的成分,毕竟人家用白话写作在先;可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气之争”,确实属于“同学少年”。
在《五四偶谈》和《“五四”二十五周年》中,傅斯年称平日不谈五四,因为“我也是躬与其事之一人,说来未必被人认为持平”;对于“社会上有力人士标榜‘五四'的时代”,更是不愿附和。明白“五四”本身的局限性———浅薄乃至偏激,但当有人刻意抹杀时,会挺身而出,扞卫“五四的精神遗产”———这或许是很多“五四”老人的共同立场。
说到“五四”老人的自我反省,还可举出俞平伯的《“五四”六十周年忆往事》。怀念“风雨操场昔会逢”以及“赵家楼焰已腾空”,接下来是将“四五”比拟“五四”,称“波澜壮阔后居先”。最有意思的是第十章:“吾年二十态犹孩,得遇千秋创局开。耄及更教谈往事,竹枝渔鼓尽堪咍。”诗后有自注:“当时余浮慕新学,向往民主而知解良浅。”除了将宏大叙事转化为私人追怀,更将“五四”理解为代有传人的“千秋创局”。我们对这段“青春岁月”永远的怀想,某种意义上,不仅当年的大学生俞平伯“向往民主而知解良浅”,连大名鼎鼎的教授也好不到哪里去。用今天的眼光来挑剔五四新文化人的诸多毛病,其实并不困难;难的是“同情之了解”,以及批判中的接受与创生。
阅读北大校史资料时,我感触最深的是:同一个中国文学门(系),直接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学生(1916、1917、1918级),明显比此前此后的同学更有出息。为什么?因为有激情,有机遇,有舞台。依我的观察,各大学各院系大都如此。当初的“同学少年多好事”,以及日后的追怀与阐释,成为其不断前进的精神动力。昔日的口号或学说,早就被后人超越了,但那种追求真理的气势,以及青春激情与理想主义,永远值得你我追慕。
最后谈谈四点感想。
第一,当事人对于“五四”的追怀与阐释,既可爱,也可疑;由此建构起来的“历史”,不可避免地隐含着叙述者的政治立场及个人趣味。可也正是这种不断的对话,保证了“五四”的理想性“代有传人”。诸多北大学生的追忆,构成了“五四传说”的主体;即便如此,决定论述方向的不是作为个体的罗家伦或许德珩。令人欣慰的是,北大学生在顺应时代潮流的同时,往往有自己的坚持。
第二,当年立场迥异的大学生,本就呈五光十色,日后更是分道扬镳。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上下求索的时代,很难说谁是主流,谁是支流,谁是逆流。后人在褒奖那些站在舞台中央并收获大量掌声的学生的同时,请对那些处于边缘地带、在聚光灯之外苦苦挣扎的青年学生,给予“了解之同情”。赞美弄潮儿,理解失败者,只有这样,才能构成完整且真实的“历史场景”。
第三,茅盾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的“导言”中,曾将新文化运动初期杂乱的文学活动比作“尼罗河的大泛滥”:“跟着来的是大群的有希望的青年作家,他们在那狂猛的文学大活动的洪水中已经练得一付好身手,他们的出现使得新文学史上第一个‘十年'的后半期顿然有声有色!”引申到政界与学界,何尝不是如此,这次“尼罗河的大泛滥”,日后长期滋养着无数青年———尤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北大学生。但这有个前提,不能满足于“吃‘五四'饭”。对于“五四”,只唱赞歌,远远不够;理解傅斯年和俞平伯的立场,当事人的自我反省以及后来者的批判能力,同样必不可少。
第四,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北大召开的“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国际研讨会的开幕式上,说了这么一段话: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认真面对,这样,才能在沉思与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与原动力。在我看来,“‘事件'早已死去,但经由一代代学人的追问与解剖,它已然成为后来者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料”。对于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作为后来者,我们必须跟诸如“五四”(包括思想学说、文化潮流、政治运作等)这样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关键学说,保持不断的对话关系。这是一种必要的“思维操练”,也是走向“心灵成熟”的必由之路。
不过,坦白交代,这段话是从我的《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一书中抄来的。想不出更好的结束语,只好再次引录,然后添上一句:诸位,请打起精神,竖起脊梁,认真地与“五四”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以及那一代北大学生展开深入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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